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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樓雨晴

  望著流理台上的材料,整整半個小時,她沒有任何動作。

  然後,她閉上眼,讓思緒沈澱,什麼都不去想,再睜開眼時,取麵粉加水、打蛋……憑著本能在動作,逐步將它完成。

  最後,她盯著由烤箱端出的檸檬派,發怔。

  她真的會做。

  切下一小塊品嚐,出乎意料地美味。

  她以前不只做過,還做了許多遍,否則動作不會如此純熟,完全不需思考便知下一個步驟。

  以往,她是為誰而做?誰最愛吃她做的檸檬派?為了那個喜歡吃小蛋糕的人,她花上許多心思去鑽研西點……

  想不起來,一片空白的腦海,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記得,自己是八個月前搬入這間小公寓,辭去原有的工作,斷絕與朋友的聯繫,抽空所有的感覺,日子過得恍恍惚惚。

  到後來,腦海漸漸記不住太多事情,記憶逐漸與她的生活一般,空白了起來,她就算努力去想,都記不起來了。

  當她發現,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討厭什麼;記不起早餐有沒有吃、中餐又是如何打發,有時極餓卻想不起多久沒吃東西……甚至於十分鐘前做了什麼,十分鐘後已然遺忘。

  她開始恐懼,害怕這空得發慌的感覺,像是有個又深又暗的無底黑洞,威脅著要將她吸入,吞噬了她的記憶、她的情緒。她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存在感,臉蛋再美還是慘白、失溫的身體總是冰涼,懷疑自己只是一縷幽魂。

  她是在那個時候,找上楊品璿。

  必須承認,他是極優秀的心理治療師,傾聽她的狀況、引領她抒解情緒、教導她如何面對那片空白。

  他的存在,令她感到安心,在那個黑洞裡,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她覺得自己就要被吞噬殆盡之際,他出現了,並且伸手拉住了她。

  她終於感覺到心跳,感覺自己還活著。

  一點一滴,找回遺落的知覺,她記起了許多事情,雖然還有片片段段遺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但是她知道,他會帶著她,慢慢找回來。

  十點整,門鈴聲響起,一秒不差。

  她拉開大門,沒多花半秒去確認門外的人。

  他登堂入室,自行取出男用拖鞋換上,態度是如此地理所當然,自在得像是做過千百回。

  身影定在餐桌前,回身,挑眉迎視她。「真的做了?」

  「我以為我告訴過你了。」

  是,她說過。「我可以吃嗎?」

  「可以。」

  切下一小塊送入嘴裡,口感鬆軟而不膩,意料之外地可口。

  「上上個月,你先織了圍巾再織毛衣;上個月你試過素描、水彩畫;上個禮拜,你順手煮出的家常菜讓我以為你出過食譜;這個禮拜,發現你對點心烘焙很拿手……請問有什麼是你不會的?」楊品璿斜倚餐桌,瞧著她。

  她目光定定地注視桌面。「我也想知道。」

  楊品璿挑高眉,不予置評,拉開椅子落坐,緩慢而悠閒地品嚐她剛發現的長項——檸檬派。

  「你喜歡?」每次看他進食,都像是很享受的樣子。

  「很不錯啊,鬆軟爽口,不甜不膩,恰到好處——對了,我可以吃光它嗎?」

  「你想的話。」反正她留著也沒用。

  「你不喜歡吃小點心?」

  喜歡嗎?她思索半晌。「我不知道。」

  烹煮食物是憑本能,東西吃進去,止餓並且維持生命跡象,至於喜不喜歡——她沒有感覺。

  「真糟糕的發現,可不是?」一個沒有喜好的女人,對食物的感覺永遠僅只於不難入口;過腰長髮是因為沒想過要剪,而非偏好;穿著是因為習慣;房子的擺設永遠沒概念……

  她遺落的,不只是記憶,還包括了情緒、好惡。

  唯一能猜想的,是她究竟遭遇什麼極度的傷慟,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在無法承載的情況下,唯有抽空所有的感覺,才不至於逼瘋自己。

  吃完點心,他進入浴室沖澡,出來時只在腰間圍了條毛巾,髮梢還滴著水。

  她抱膝蜷坐在房內的單人沙發上,神情空白。

  「想什麼?」他問,彎身與她平視。

  如果她能有什麼好想就好了。

  一個人獨處時,總會一不留神便陷入恍惚狀態,有時夜裡驚醒,常是睜著空洞的眼任時間流逝,今晚如果不是他在這裡,她可能又會失神呆坐到天亮了。

  取來乾毛巾,替他擦拭濕發,他目不轉睛,眼對著眼,凝視那雙總缺乏情緒波動的眸子。

  素手穿梭在發間,對上他的目光。

  對時下女子來說,他實在是極具魅力的男子,有良好的職業、不俗的談吐,優雅的外表下包裹著頎長而勁瘦的身形,還有一張世俗標準稱得上俊俏的面貌,這樣一個男子,只要有心,要擄獲任何女子的芳心都不是難事。

  更早之前,她甚至對他的一切沒有任何認知,後來,一再由不同的人身上讀出那些因他而來的傾慕,才逐漸對他的出色有所體悟。

  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與她糾纏?一個對外界接收能力有障礙的女人?

  她不懂他,不懂他想什麼,不懂他要什麼。

  從她鮮少有表情的秀致容顏讀出些許浮動,那叫困惑,心知這情緒是由他而來,楊品璿心情愉悅,嘴角勾起淺淺笑弧。

  纖素長指撥了撥他垂落額前的細發。「頭髮,長了……」她喃道。

  「會不會修?」他問。

  思索,腦海依然空白。

  季向晚搖頭。「我不知道。」

  「那就剪剪看。」找來剪刀塞入她掌心,隨意往地面一坐,毫不在意白老鼠身份。

  會不會做菜,他要她試;會不會織毛衣,他也要她織;會不會煮咖啡,反正她煮了他就喝;就連頭髮,都灑脫地交給她去剪——像是樂趣般,每天挖掘出一點東西,看看她到底還會些什麼。

  他也在玩拼圖,拼的是她,她知道。

  這,是他和她在一起的原因嗎?實驗拼湊起來後會是怎樣的她?

  剪刀離俊顏三公分處比劃了幾下,她迅速落剪,流暢的動作不花半秒停頓或思考。

  一氣呵成。

  「你以前其實是髮型設計師吧?」沒理會地面落髮,也不看成果一眼,他探手拉近她,跨坐在腿間。

  「也許。」

  扶在她腰間的雙手往上探撫,漫不經心的挑情舉止,她沒拒絕。

  這樣,算是一對情人嗎?

  不,不是。

  至少,她不懂情,而他也沒愛上她。

  充其量,只能說是時下極都會男女的模式,各取所需,寂寞的身體相互慰藉。

  抵在臀間的灼熱,她不會沒感覺。

  這,也是他拼湊起來的其中一塊區域——撩起人類本能的身體欲求。

  慾望,也是情感之一。

  他傾身啄吻她,起先只是輕吮住下唇,以舌尖描繪她的唇形,似吮似咬,直到她雙唇癢麻,淺促喘息,他才密密貼吮,緩慢而悠長地細吻她。

  阻隔在他腰間唯一的遮蔽物松落,他索性將她壓至地面,方便以雙唇細細品嚐全部的她。

  「楊……品璿。」吻與吻的間隙,她細細吐出聲音。

  在外,她喊楊醫師,矜淡而疏離;在房裡,她直呼姓名。

  日間,他對她而言只是個陌生人,夜裡,他可以是她熱烈狂纏的情人;白晝與黑夜,冷漠與狂熱,矛盾地共存,他也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嗯?」挑開衣扣,寸寸細吻而下。

  「我,是壞女人嗎?」

  一頓,他仰眸。「怎麼會這麼問?」

  「沒。」是她多言了。玉臂拉下他,主動接續未完情慾。

  她不會不知道,週遭的人是怎麼看待她的。

  八個多月前搬來這裡,最初日子是怎麼過的,她已經記不起來了,而後來的她,若非生活上必須,她幾乎是足不出戶。

  鮮少接觸到陽光,她的肌膚白皙得幾近透明,有時甚至稱得上蒼白。

  有人說,她是富豪的私生女。

  也有人說,她是死了丈夫的寡婦。

  還有人說,她是被包養的情婦。

  更有人說,她詭異得像幽魂。

  不論哪一個,結論都一樣——

  一個見不得光的女人。

  他總是夜半來,天明去,他們之間也沒有任何聽來俗套的承諾與誓約,確實像情婦,雖然她沒用過他半毛錢。

  她的戶頭裡有筆鉅額存款,記不得從何而來,但卻足夠她後半輩子衣食無虞。

  說不定,他們講的是真的,誰知道呢?

  陽剛體魄疊上她過於纖細雪白的身體,體息糾纏,煨暖她偏涼的體膚。

  每當太多雜亂的夢境交錯,夜裡驚醒,有一瞬間會連自己是誰都忘了,身與心冷寂得教人惶恐。怕了這樣的茫然,於是,會和他演變至此,倒無需意外了。

  有雙手願意摟抱住她,驚醒時,抓得住一抹確定,她便心安,這雙手,這沈篤的懷抱,令她度過不少無夢的夜晚,安睡到天明。

  她只是,要人陪罷了。

  他知道,也甘心讓她利用。

  然而,他又何嘗不也在利用她呢?如果她柔軟的身體,也能給他撫慰與滿足的話。

  他們,用著這樣的方式相互依存,誰又能說,他們不是以另一種不同於承諾的模式,親暱地牽絆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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