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鋼瞪著信箋非常的久,左翻翻,盯住不動,過了半晌又改轉右翻翻,繼續和它大眼瞪小眼。
信箋上交代要他趕回城裡,這幾個字他認識也學過,難不倒他,不需要找一大群謀士來替他解釋信箋裡寫了啥,但是信箋上的字跡眼熟到不行。
「將軍,信裡寫了什麼難解的字句嗎?」小兵官見伏鋼沉默太久,以為信箋裡有著艱深的密謀大計,才讓伏鋼死鎖著濃眉瞪它。
「這信是穆無疾托人送來的?」伏鋼問,視線仍在與信箋糾纏。
「是。」
「但這不是穆無疾的筆跡……」他收過無數次穆無疾急送來的書信,也不只一回讓穆無疾用這種方式「教導」他作戰計策,所以他相當熟悉穆無疾的墨跡。此時眼前的信裡飛舞著他同樣很熟悉的字跡,可是絕不是穆無疾所寫。
「會不會是穆宰相不方便寫,所以讓別人代筆?」
「是有可能,但連筆都拿不動……該不會穆無疾發生什麼事了吧?!」信箋上只淡淡說有要事相商,這要事是啥卻不明說,留下無限想像空間,所以伏鋼朝壞的方面想——
「那將軍,我們快些回去!」
「去牽我的馬來,我一個人回去快多了。」他不準備帶累贅的人。
「是!」
小兵官急忙奔去牽馬,伏鋼則是又盯著信箋發愣,一手拿起壓在厚重兵書下的成疊短信,日積月累也是頗驚人的數量——
「原來老是寄平安符和信件給我的傢伙是穆府裡的人?」
穆府的人……
腦子裡閃過很多張穆府人的臉孔,他一個一個捉出來剔除。穆府除了穆無疾和他熟了些之外,應該只剩下穆夫人——她老拿他當第二個兒子對待——
呀!最後還有一個他熟的——
穆府看門小兄弟阿勁!兩人是拚酒拚出友誼的,阿勁和他一樣豪爽,兩個同類人自然相處起來暢快不婆媽。
不、不會吧……阿勁寄平安符給他幹什麼?
伏鋼機伶伶打了個寒顫,掏出藏在袍甲內的紅色平安符,平安符因為常年被汗水血水濕濡而變得老舊,但他仍是掛在身上不取下,心裡猶記得收到平安符及一張他識不了幾個字的短箋而感動莫名——雖然現在猜是阿勁送的,讓他覺得當初的感動實在是白費,但不否認這個平安符在許許多多危難時助他一臂之力,在困境時給他無限勇氣。
他千猜萬猜,就是沒往穆府裡的人去猜。他本來還奢想會不會是……李淮安送的。但他不敢去證實——躲她都來不及了,他還上門去問她這種事幹嘛?
那些叮囑他添衣加飯保平安的書信寫來都不過少少幾字,然而字字撥動心弦,也許他在下意識裡渴望那是出自李淮安之手……
伏鋼猛力甩頭,甩掉這個念頭。
算了,等回去再當面問阿勁。大男人的,做什麼女人家的扭捏事呀?呿!
小兵官備妥快馬等在帳外,馬兒的嘶鳴聲像在催促著他,伏鋼將平安符塞回袍甲內,揮開帳幔大步走出。
「要弟兄們這幾日安分些,別受敵人挑釁,更別讓敵人知道我回城去的消息,找個身材和我相似的弟兄天天扛著四柄大刀去陣前晃個兩圈。」嚇嚇敵軍。
「明白。」
這些年來前線小戰不斷,已成家常便飯,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緊張氛圍已經日漸習慣,不像剛來時日日繃緊精神,一丁點風吹草動都得全軍備戰,敵方與我方各自劃出楚河漢界,守著自方的範圍,不至於發兵突擊——尤其這半個月伏鋼情緒惡劣,頗有遷怒洩忿之意,敵軍送上門來讓他練刀練拳頭,他打得可奮力了,比平時更加不留情,所以這半月裡敵軍特別安分,誰也不想自討皮肉痛,連五日一大打都省略下來。
伏鋼拉妥墨黑披風罩住全身,躍上馬背,朝城裡方向策馬奔馳,他連趕了兩日的路,火速回到城裡,才一踏進城街立刻聽見不少百姓嘴裡說出來的大事——
穆無疾死了?!
那個傢伙竟然死了?!
謠言虛虛實實,幾乎每個人都在談論,他光走完一條街,差不多也真的相信穆無疾英年早逝了。
他匆匆進了穆府,沒料到百姓口中說的死人卻氣色紅華地半臥床榻喝湯藥,臉上全是輕鬆的淺笑。
「你怎麼回來了?」
「是你派人找我回來的呀!」
「我沒有。」他養病都來不及了,哪有這種閒工夫。
「你沒有?那是誰?」
「我也想知道是誰冒著我的名欺騙伏大將軍你。」而且還挑了個恰巧的時機讓伏鋼回來,這可真幫了他一個大忙。
「這可奇怪了……不過不重要啦!」伏鋼揮揮手,逕自找了座位坐。「外頭都在傳言你穆無疾騎著鳥飛向西邊了。」他忘了是駕什麼鳥又西什麼的,有讀到過,但沒記住,反正穆無疾一定懂。
「哦?」穆無疾只是揚揚眉,並沒有太吃驚的神情。
「聽說有天夜裡,穆府上下爆出大哭,會搞得穆府這麼反常,除了你這個病弱宰相嗝掉外,沒有第二個人有這種本事。」這是伏鋼從百姓口中聽見熱呼呼的消息。
「全城都在傳嗎?」
「是有幾個穆府下人在外頭替你澄清,可是大家還是相信謠言,包括我。」所以他一直到親眼看見穆無疾還好端端在喝藥,才肯相信他沒死。謠言的影響力真大,恐怕全城沒人相信穆無疾還活跳跳的。
「繪聲繪影的流言總是有趣些,人們情願去相信有趣的事。」穆無疾輕聲笑了。
「喂,被傳死掉的人是你耶,你怎麼反而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多觸楣頭!」
「伏鋼,你想……朝廷裡又會有多少人也認為我的死訊是真的?」
穆無疾眸裡閃過的算計,伏鋼很眼熟。他已經養成了不會被穆無疾那副溫文外表給蒙騙的習慣。
「大多數吧。沒有人來探問你的病情嗎?」
「全被冬桃他們請回去了,一概以『少爺身體不適,不方便見客』打發。」穆無疾的專屬小大夫在一旁插嘴補充。
「這種答案絕對會被那些巴不得你快死的傢伙們解釋成——嘿,穆無疾再活也不久了!」伏鋼清楚城裡那群傢伙心裡會怎麼想,說不定有人老早準備好鞭炮要放。
「對,他們現在想等的,就是穆無疾斷氣的消息。」穆無疾笑容添了一些老成。
「我好像聞到了你又在打壞主意的味道……」
「穆無疾一死,會有多少人露出馬腳,我很好奇。」
「你該不會是想用這招來試探那群傢伙……」
「我是呀。」穆無疾不否認。
「喂喂喂,你的死訊只要一散佈開來,皇城馬上陷入大亂,現在掌實權的人是你,你等於是沒掛名的皇上!你以為誰有把小皇帝放在眼裡?要不是你還擋在前面,那個小奶娃老早就被他那群皇兄皇叔給撕來配菜吃!只要你一死,下一個跟著上路的絕對就是小奶娃——」
他伏鋼雖是武人,但好歹也和皇城裡那群傢伙周旋不少年,總是懂了些陰謀詭計,那群傢伙想做什麼、會做什麼、要做什麼,他心知肚明。若穆無疾的死訊傳進他們耳裡,他們不可能像現在安安分分不蠢動。
嚴重性還需要他向穆無疾說明嗎?!
「所以伏鋼,這件事就得麻煩你了。」穆無疾還有臉拍拍他的肩,儒雅笑著。
「咦?麻煩我什麼事?」
「進皇城將小皇帝給偷出來。」
「你要我去偷——」伏鋼瞪大眼,看著笑得一臉燦爛卻又緩緩吐出巨石般字句的穆無疾。
「對,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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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鋼雖是窮苦人家子弟,但他活得光明磊落,即使山窮水盡,他可是從不曾偷過別人家的一隻雞、一粒米或是一根蒜苗來果腹。
沒想到活到二十九歲,第一次當賊,偷的不是食物或銀兩這等小東西,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不對,不是「一個」,是兩個。
左手挾著沒被吵醒的小奶娃皇帝,右手抱著李淮安,他自身也茫然了。
小皇帝偷到手就算完成任務,他為什麼還轉往李淮安的寢居,連她也一塊帶走?
是因為他知道接下來皇城將面臨大亂,將她留在那裡會有危險?
她伏在他頸肩,沉沉睡著,一點也不擔心被他擄走之後會被帶往哪裡,纖細的雙臂圈在他頸際,全身重量都偎在他身上,當她鼻息輕輕噴吐在他頸間,好幾回他都幾乎失手將小皇帝給鬆手摔掉,他必須屏緊呼吸,心無旁騖才能平穩躍過皇城一個又一個的屋頂。
而李淮安也是怪人,她一點都不驚訝看見他出現在她房裡,甚至像是早就料到,所以當他抱著小皇帝,大步踹開她的房門,冷凜著臉要她乖乖跟他走,她竟也不多問、不懷疑、不抵抗,簡單披上一件薄袍子就等著讓他將她扛上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