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寅握緊妻子的手,表面上不動聲色,直視著來訪的賈欣,溫和有禮的頷首微笑。
「方纔在門口巧遇賈大人,還沒請教是什麼事情,勞煩大人大駕光臨?」他問得不疾不徐,態度謙和。「有什麼事情,只需派人通知我一聲,我再到賈大人府裡請安便可。」
「不,這件事情,說什麼我都得親自來一趟。」賈欣連連搖頭,笑瞇著眼。「老夫聽說,曹允的部隊遭遇襲擊,糧草都被燒盡,是夏侯老弟伸出援手,才解了燃眉之急。」
「曹兄是拿著銀子跟我買下糧草的。」
賈欣摸著白胡,露出瞭然於心的笑容。
「區區六百兩,怎能買得三個月的糧草?」他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擱在桌上。「這批糧草,本該由官府提撥。老夫今日前來,就是要彌補夏侯老弟先前的損失。」
瞧見銀票上的數字,畫眉暗暗心驚。
上頭的數目,扣去曹允先前付的六百兩,正是那批糧草再加上運費的費用,不多一文,也不少一文。
曹允來求糧草一事,他們從未對外透露半句。而賈欣竟然神通廣大,不但知悉了這件事,甚至還算出其中的差額。看來,眼前這位老人,不但在朝廷裡培植勢力,也在鳳城內安插了不少耳目。
某種光亮在夏侯寅眼中一閃而過,瞬間就消失不見。他表情未變,徐聲說道:「賈大人,這張銀票我不能收。」
「握?」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過是三個月的糧草,夏侯家還湊得出來。」他態度溫和,卻也堅決,就是不肯收下銀票。「比起賈大人為國為民、將士們保家衛國,區區三個月糧草,實在微不足道。」
「夏侯老弟,你這番話恁是過譽了。」賈欣笑了笑。
「不,絕非過譽。」夏侯寅答道,將銀票推回去。「相信賈大人能用這筆銀兩,為南國做更多的事。」
「好!」賈欣讚賞的點了點頭,也不再推辭,將銀票再度收回袖內。「夏侯老弟如此義舉,老夫必會奏明皇上。」
「這是身為南國臣民的責任。」
賈欣露出欣慰不已的神情,一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表情即刻轉為驚喜。「啊,難得難得,這可是大紅袍呢!」
「是。」畫眉直到此時,才輕聲開口:「此茶香氣濃郁,滋味醇厚,即便沖水九泡,仍猶存原茶的桂花香氣。」
「哈哈。」賈欣摸著白鬚,滿臉笑意盎然。「夏侯夫人果然名不虛傳,不但見義勇為,還博學多聞,對名茶鑽研透徹,如此賢妻,世間少有,也難怪夏侯老弟會這麼珍愛了。」
聽見「見義勇為」四個字,畫眉立刻明白,賈易劫擄不成的事,肯定是傳進賈欣耳裡了。
她未語先笑,動作輕柔的起身離座,走到賈欣面前。
「因為夏侯家早與董家談妥這門親事,所以那一日,小女子才會斗膽,冒犯了賈易大人。」她斂著裙,低頭請罪。「還請賈大人見諒。」
賈欣呵呵直笑,笑聲震動白鬚。他連忙擱下茶碗,伸手扶起面前的畫眉,輕拍著她的手。
「唉呀,妳別在意那個渾小子,是他圖謀不軌,想要胡亂栽贓良民。事後,他還不甘心的跑來,跟我說三道四的直告狀呢!」他連連搖頭,對賈易的行為大表不贊同。「妳猜,我怎麼回復他?」他笑著問,挑高一道花白的眉。
她搖搖頭。
「畫眉不知。」
「我啊,我當場就叫他滾回去!」滿是皺紋的笑臉,靠到她眼前,笑呵呵宣佈答案。「除此之外,我還拿掉他的官職,免得他往後再有機會擾民!」
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笑臉,她眨了眨眼。
原本以為,同為族親,賈欣會有護短之意,萬萬沒想到,他竟能秉公處理,看穿賈易的惡劣行徑,還給予嚴懲,實在讓她訝異極了。
鳳城之內,關於賈欣的傳聞不少。有人說他忠心為國,也有人說他結黨營私,這類傳言畫眉也聽過不少,但是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賈欣,卻是那麼和藹可親,就像個溫和又有威嚴的長者。
「來,別站著,陪我坐坐。我這把老骨頭啊,可沒法子久站。」賈欣牽著她,拍了拍身旁的那張椅子,要她坐下。
畫眉無法拒絕,只能依言在賈欣身旁坐下。「賈大人看來硬朗得很,怎會老呢?」
「哈哈,別盡說好聽話來哄我這老頭子。」賈欣頻頻搖頭,感慨的歎了一口氣。「老嘍,老嘍,換做是幾年前,哪有可能讓犯人從窟牢裡逃出去?」他突然提起那樁震驚鳳城的逃獄案件。
「窟牢也屬於大人的管轄範圍?」畫眉更訝異了。她實在無法想像,眼前這麼和藹的老人,會與那座比煉獄更可怕的窟牢有關。
「是啊,我督管不周,才會讓人逃了出去。」他又歎了一口氣,習慣性的摸了摸白鬚。
「賈大人年高德劭,是南國眾所皆知。窟牢門禁森嚴,犯人會逃脫,該屬偶然。」夏侯寅說道,語氣和緩,嘴角仍噙著笑。
賈欣又摸了摸鬍子,看著夏侯寅猛點頭,對這回答滿意得很。「不過,那個逃犯是如何逃出去的,老夫倒是已經心裡有數。」
夏侯寅嘴角更彎。
「任何事情,想必都躲不過賈大人的雙眼。」
「呵呵呵呵。」
「敢問賈大人,逃犯還在鳳城內嗎?」
「不,已經渡過沉星江,逃回北國了。」白鬚下的嘴動了動,賈欣挑起一道白眉,問道:「夏侯老弟,你心裡也記掛著這樁案子?」
「當然。」夏侯寅理所當然的答道:「在商言商,若有逃犯在鳳城內流竄,自然會影響生意。」
「嗯嗯,說的有理。」
「賈大人辛苦了。多虧了您,鳳城內的居民才能安居樂業。」
「話說回來,這樁案子也著實讓我費心。」賈欣擰起眉頭。「那逃犯離去前,其實還擄劫了一個高官的掌上明珠,做為人質。」
在一旁傾聽的畫眉,訝異得杏眼圓睜,小手搗著唇,卻還是掩不住那聲擔憂的輕呼。
被逃犯劫擄,而且還渡過了沉星江,入了北國的地界。她完全不敢想像,那個無辜的姑娘,會遭遇到什麼樣的事。
賈欣也在歎氣。
「唉,老夫這段時日裡,也日夜擔憂,那小姑娘現在的處境。」他再度歎氣。「怕只怕,她已是凶多吉少。」
「難道……難道……難道就救不回她?」畫眉問。
「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什麼希望?」
「幫助犯人逃離窟牢的黨羽,還留在鳳城之內。要是能擒得黨羽,問出線索來,就有希望救回那位姑娘。」瞧見畫眉一臉擔憂,他笑呵呵的安撫,再度拍了拍她的手。「妳別擔心,這件事情,老夫絕不會善罷干休。一有任何發現,我保證,絕對讓妳知道。」他的視線越過她,朝著夏侯寅表情和藹的微笑點頭。
「多謝賈大人。」
「不是早說了嗎?別這麼多禮。」賈欣莫可奈何的看著她,寵溺的一笑,然後慢條斯理的起身。「好了,也待得夠久了,我該回去了。」
「賈大人不再多坐一會兒?」
「不了,叨擾一杯茶也就夠了。」賈欣攏袖後背。「可惜,公務繁多,不能久留,多喝幾杯茶。」
「賈大人若是喜歡,畫眉今日就派人,將大紅袍送到大人府上。」
「好好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賈欣笑呵呵的直點頭,還回過頭去,看著夏侯寅。「你可真讓人羨慕,娶了個心思玲瓏、不可多得的好妻子呢!」
「謝賈大人過獎。」夏侯寅拱手,嘴邊笑意不減,雙目卻斂著眸光,看不出眼裡的情緒。
「好了,畫眉,妳就留步,別再送了。」賈欣揮揮手,然後轉過身去,逕自邁步走出大廳。「不過,夏侯老弟啊,就要麻煩你就送我這老頭子一程了,我有些事情,還得在路上,跟你仔細談談。」
「是。」
夏侯寅步履從容,跟了上去,即使面對著朝廷命宮,他的態度也與面對其他商賈,沒有半點不同,仍是那麼溫和有禮、不卑不亢。
踏出大廳後,賈欣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對著畫眉一笑。「往後,若有機會,肯定要覷個空兒,喝妳親手泡的好茶,喝個盡情盡興。」
「隨時歡迎賈大人再度光臨寒舍。」
賈欣笑呵呵的,伸手又摸了摸白鬚,沒有再答話,已健步如飛的走下廳階,只剩下那響亮的笑聲,仍迴盪在大廳內、在她的耳邊。
夏侯寅則是站在廳外,無言的望了她一眼,而後轉過身去,陪同著賈欣一同離開。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一同走出了大廳,在畫眉的注視下,離開了夏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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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
天邊的夕陽從暈黃,漸漸褪色,最後只剩一緣淺淺的橘黃。
然後,星子閃爍,月牙兒也在天際露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