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碰我!」
她卻不肯領情,也不知哪來的力量,恨恨的撥開他的手,還一時收不住勁勢,甚至連那頂黑紗笠帽,也一同被她掃落。
昔日的俊朗面容,早已被毀了。他的左眼上,多了一枚眼罩,臉上還有幾道猙獰的疤痕。
內心深處,不知哪個地方,又有了針刺般的疼。
那陣疼,讓畫眉更氣惱,她氣他,卻也惱著自己。憤怒讓她無法思考,甚至是口不擇言。
「你戲倒是做到全足。」她咬著唇瓣,直視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我問你,這樣耍弄我,很好玩嗎?」
「妳冷靜點,不要動了胎氣。」
「我就算死了,都不關你的事!」她怒叫著。「夏侯寅、虎爺,或是風爺,不管你是哪一個,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她話裡的果決,逼得冷靜的夏侯寅竟也慌了。這一生,他沒有什麼是拋不下的,就除了她……
他牢牢的拉住她,不許她離開,就怕她真要走,更怕會永遠見不到她。他寧可墮入煉獄,也承受不了那樣的痛苦!
「妳肚裡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他澀聲說道,目光如火,不惜用任何理由留下她。
她掙扎著,卻揮不開他鐵箝般的緊握。
「我的、我的,不是你的。」她不斷掙扎,胸口緊得無法呼吸。「我的孩子沒有爹,他的爹已經死了!」
夏侯寅注視著她,眼裡閃過一抹痛楚。
「畫眉,」他低語著。「我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她冷笑。「你打算騙我多久?」
他回答得極快。
「直到妳肯原諒我。」
她看著他,一語不發。
那短暫的時間,對夏侯寅來說,有如永恆那麼漫長。他等著、看著、期待著、忐忑著、渴望著,直到她再度開口。
「天荒地老……」畫眉直視著他,緩慢而清晰的宣佈:「不、可、能!」論完,她奮力掙脫,掉頭就走,直直走出這間屋子。
偌大的臥房裡,只剩下夏侯寅。
他喉嚨緊縮的站在原地,看著自己那扭曲、留不住她的空蕩雙手。
天荒地老。
不可能。
他疼痛不已的閉上了眼,那每一個字,都像釘子般,深深釘入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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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畫眉走出風家。
管家早已備好轎子,在門前等著,她卻堅持拒絕,逕自徒步離開,不肯再接受夏侯寅做的任何安排。
她經過了幾條街,走了許久許久,才回到自家院落。鶯兒正在做晚飯,沒聽到她進門,她走進屋裡,轉身欲關門卻看見,夏侯寅就站在對街,無底的黑眸,靜靜望著她。
她拒絕了他的安排,他卻一路跟著她回來,不肯讓她落單。
既然傷她那麼重,如今這些慇勤又有何用?
畫眉水眸如冰,她冷著臉,當著那個男人的面,把門重重關上。
暮色漸濃,而後,月上柳梢頭。
屋子裡頭,點了燭火。
畫眉坐在燭火下,心亂如麻。有太多太多的畫面,如走馬燈般,一一浮現眼前。
那些人、那些事,她原本以為自己都忘了……她多想忘了!
偏偏,就是忘不了。
壽宴、珍珠項鏈、董絮、大雪、休書。
他的聲音。
柳氏畫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離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之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書人,夏侯寅。
他說過的。
斷絕夫妻之名。
明明是他親口說過的。
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麼,這一切的安排,他們在赤陽城的相遇,他對她的幾番相助,又是為了什麼?
是耍弄嗎?
他費了這麼多功夫,就為了耍弄她?
那嘶啞的聲音,反覆縈繞耳畔。
畫眉。他說。我是不得已的。
她在燭火下,緊緊閉上雙眸,指甲陷入柔軟的掌心。
畫眉。
她為什麼忘不了他說的話?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手握得更緊。
她氣惱著、憤怒著,卻也知曉,這一切的紛擾都該是有緣故的。但,她卻猜不出來龍去脈,更無法原諒,他竟這樣對待她。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心更亂了。
門簾被掀開,鶯兒走了進來。她端詳著主子的神情,考慮了一會兒,才怯怯的開口。
「夫人,」鶯兒輕喚。「外頭有位老爺子,說想見您。」
「我誰都不想見。」
「可是……可是……可是那老爺子跪在門前,說您要是不見他,他就不起來。」鶯兒為難的說,雙手揪著裙子直扭。
畫眉望著燭火,心裡隱約猜出,來的人是誰。
半晌之後,她歎了一口氣。「算了,讓他進來。」
「是。」
鶯兒福了福身,咚咚咚的跑出去。沒一會兒,就領著一個頭髮花白、滿面是淚的老人走了進來。
才走進屋裡,瞧見畫眉,管事的身子一矮,立刻就跪了下去。
「夫人。」他哭著叫喚。
「我已經不是夫人了。」畫眉淡淡說道。「鶯兒,扶老人家起來。」
老人雖被扶了起來,眼淚卻還直掉。
「夫人——」
她伸手制止,不讓對方再說下去。「管事,如果您這趟來,是想為他說話的話,您現在就可以走了。」她有言在先。
管事卻搖了搖頭。
「夫人,我這趟來,我並不是要為虎爺說話,只是……」他老淚縱橫,卻堅持要說。「只是有些事情,當時不能跟夫人坦白,所以傷了您的心,我心裡實在難安。」
畫眉沒有回話,只是望著燭火。
管事擦了擦淚,慎重說道:「夫人,您聽我說。虎爺跟二夫人,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她陡然站起身來,像被刺著最痛、最脆弱的那一處,臉色變得雪一般蒼白。「我不聽這些!」
「夫人,您不能不聽。」管事卻堅持說下去。「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保全您。」
「保全我?」
管事點頭。
「當初,賈欣所垂涎的,不只是夏侯家,還有夫人您。」他深吸一口氣,知道此時不說,只怕就沒機會了。「虎爺知道,賈欣權勢過大,這一關難過,所以才會請二夫人一同演了戲,激您離開鳳城。」
畫眉僵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您離開鳳城後沒幾日,賈欣便派人押走虎爺,抄了夏侯家,二夫人也被帶進賈家。」管事看著她,一句一句說著,執意把她不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訴她。「虎爺在獄中,受盡嚴刑拷打。虎爺早知道,賈家一旦出手,就不會留他活口,所以在嘴裡藏了藥。他撐了十多天,讓所有人都有時間逃遠了,才吞藥假死。」
「獄卒將虎爺埋在亂葬崗裡,我直等到半夜,才敢去將虎爺從墳裡挖出來。」
管事描述的景況,教她的心口既寒且痛,她不願知曉,他所受過的折磨,卻還是將那些話聽入了耳。
「虎爺的手腳,斷的斷、碎的碎,身上到處皮開肉綻,有些地方還潰爛化膿。我背著虎爺,坐上安排好的船,連夜離開鳳城,他身上的血,染得我的衣服鞋襪全濕了……」他哽咽著說。
「在賈欣透露歹意時,虎爺就開始布線,將夏侯家的部分資產,轉移到南方各城。他先拿了您的權,不讓您再過目帳本,就是為了瞞住您。」
「虎爺昏迷了半個多月,才一醒來,就要來看您。」
「偏偏,您落腳在赤陽城。這兒氣候炎熱,最不適合養傷,但虎爺卻不肯離開,非要留在這裡,怕您有些許閃失。」
燭火之下,畫眉面無表情的站著,一滴淚卻悄悄滑落。
「這些日子,虎爺雖沒現身,卻總是掛心著您,日日都問著您的事。他才剛能離開病榻,就堅持非得出門,即使只能遠遠的,瞧見您一眼,連話也不能說上一句,他也心甘情願。」
管事擦了擦淚,表情哀慟。
「夫人,我並不是在為虎爺說話,只是,我想,您應該要知道這些。」他注視著畫眉,臉上的淚痕,擦也擦不幹。「夏侯府裡兩百二十幾人的命,都是虎爺用半條命跟大半資產換來的。如果他不這麼做,保不住大夥兒,也保不住夫人,更保不住您肚子裡的孩子。」
老人哭著、說著,嗓子都沙啞了,卻仍非說不可。
「夫人,虎爺是不得已的。」他說道。
燭火搖曳,畫眉握緊了雙手,緊咬著唇瓣。
燭淚無聲滾落,如她的淚。
畫眉。
她記得夏侯寅的低語。
我是不得已的。
第十一章
第二天清晨,風家的轎子照舊在門外等著。
畫眉卻一反常態,沒搭上轎子,而是視而不見的走過,逕自走往餐館,任由轎夫扛著轎子,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走過了好幾條街,直來到五羊大街上,瞧著她走入餐館後,轎夫們才終於放棄,扛著轎子回風家去了。
店裡的廚師跟夥計們,首次見到她這麼早就進了餐館,表情都有些詫異,但察覺到她黯然的神情,他們雖然好奇,卻也全都閉緊了嘴,不敢多問。
憔悴的畫眉,在工作上仍是一絲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