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抱著藥箱,露出靦腆的表情,直到鶯兒掀開門簾,才走了進去。但一進了臥房,瞧見房裡的黑衣人,表情隨即轉為錯愕。
「這位是風老爺子。」鶯兒連忙說道,接著彎腰溜到床邊,瞪大眼睛東瞧瞧、西看看,就怕主子吃了虧。
檢查了半晌,確定一切安妥後,她才鬆了一口氣,低頭靠近枕邊,輕輕叫喚著:「夫人,夫人,劉大夫來了。」
起先,蒼白秀麗的病容,沒有任何反應。直到鶯兒又喚了幾次,那雙長長的眼睫,才輕輕掀開,朦朧的雙眸猶似在夢中。
「夫人,請醒醒,劉大夫來了。」鶯兒重複。
畫眉眨了眨眼,雙眸逐漸變得清澈。「扶我起來。」她輕聲說道。
「是。」
鶯兒動作靈巧,沒一會兒的功夫,就扶著主子坐妥,還拿了個枕頭,墊著畫眉的腰,讓她能坐得舒服些。
然後,她又搬了一張椅子,到床邊擱著。
「劉大夫,您坐吧!」她說道,都安排妥當後,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跑了出去。
青年點了點頭,撩袍走到床邊,坐在離畫眉不到一尺遠的地方,眼裡有掩不住的關懷,以及喜悅。
「妳還好嗎?」
她虛弱的一笑。
「不好。」
「看來,我總愛問這個笨問題。」他也笑了。
她主動伸出手,讓他把脈。
這一切,都看在另一個男人的眼裡。
「妳的脈象浮緊,該是染了風寒。」他說道。「近幾日裡,是不是熱汗未干,就吹著了風?」
「嗯。」
「這樣不行。」青年皺起眉頭。「還有一個多月,妳就要臨盆了,怎能不多照顧自己?」
「只是一時疏忽了。」
「這可疏忽不得。」
「往後我會注意的。」
「記著,切勿吹風,出入都得小心。」他仔細叮囑著。「還有,妳工作得太辛苦了,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最好避免勞累,多多休養。」
她笑了一笑。
「一切都聽大夫的指示。」
瞧見她的笑,青年俊秀的臉,竟微微的紅了。
隱藏在黑紗笠帽後的臉龐,卻因為嫉妒與憤怒,變得猙獰不已。他親眼看著,她對另一個男人微笑;親耳聽著,她對另一個男人百依百順……
他咬牙切齒,全身緊繃而輕顫著,幾乎想要衝上前,當場撕碎那個大夫。就連最可怕的酷刑,都遠不及眼前這一幕,來得讓他痛徹心腑。
他可以承受鞭打、承受火烙、承受斷骨之痛,卻無法承受她對著另一個男人,輕輕的、輕輕的、輕輕的,一笑。
門簾再度被掀開,鶯兒端著湯藥,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
「劉大夫。」她捧著湯藥,還偷偷看了旁邊一眼,然後很快的收回視線。「這是風老爺子送來,要給夫人喝的補湯。」
青年看著那盅湯,卻搖了搖頭。
「她不能喝這個。」他轉過身來,看著那個神秘的富豪,露出滿懷歉意的表情。「抱歉,辜負了風老爺的好意。但,柳夫人是外感風寒,不宜再進補,得用辛溫藥材,例如荊芥、防風、羌活、桂枝、麻黃、紫蘇、蔥白之類,先祛表裡之寒,再溫肺疏風。」
嘶啞的聲音,逐字逐字從牙縫中迸出來。
「盡快治好她就是了。」他冷聲說道。
「這是我的職責。」青年恭敬的回答,站起身來,走近了幾步。「風爺,聽您的聲音,不但是嗓子受傷,且呼息不順,浮淺斷續,似乎還曾受過極重的內傷。是否也請伸手,容在下為您把脈?」
他的熱心,卻換來冰冷的拒絕。
「不用了。」這幾個宇,嚴厲得彷彿冷箭,從黑紗笠帽下射出,聽得人心頭發寒。
屋內的所有人,都察覺到那個男人的敵意以及濃烈的憤怒。
他轉過頭,朝床畔望了最後一眼。
然後,他走出臥房,頭也不回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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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鶯兒的照料,以及劉大夫連日出診,細心用藥之下,畫眉的風寒幾日後就痊癒了。
她再度忙碌起來,清晨時,先到風府熬粥,然後回到餐館,照顧餐館內的大小事,直忙到夜裡蓋鍋休息,鶯兒才來接她回去。
風寒痊癒後的某天,她進了風家,才剛踏進廚房,沒一會兒功夫,管家也匆匆走了進來。
他伸長了脖子,找了一會兒,直到瞧見畫眉才鬆了一口氣,連忙走了過來。
「柳夫人,您的身子還好嗎?」他謹慎的問。
「托您的福,還算安好。」
「是嗎?」管家喃喃自語。「太好了太好了。」
見他還留在原地,畫眉淺淺一笑。「管家特地走這一趟,不該只是來問我身子如何吧?」
管家露出尷尬的表情。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柳夫人。」他抓了抓腦袋,不敢拖延,急忙傳達主人的吩咐。「今晚,有些客人要來,爺要我先來問問,若是柳夫人身子安好,就請妳籌辦一場宴席。」
那麼,倘若她身體不適,難道這場宴席就不辦了?
畫眉心中想著,並沒有說出口,絕美的容顏上,還是那抹柔柔的淺笑。「請轉告風爺,我這就去準備。」
管家連連點頭。「那就煩勞柳夫人了。」
一旁的大廚,聽見兩人的對話,也走了過來。「對了,柳夫人啊,您沒來的那陣子,家裡的乾貨剛好都用盡了。」他說道。
「怎沒再補?」
「補了。」大廚露出懊惱的表情,雖然事關廚師尊嚴,卻還是不得不低頭。「只是,補的貨色,都不像柳夫人先前挑的那麼好。」
「那麼,就得請大廚,跟我出去一趟,先去挑些乾貨了。」她淺笑著,用詞遣字體貼入微,絕不傷人。
聽了她的指示,管家吆喝著奴僕,快快去備妥轎子,然後親自送畫眉以及大廚出門。他站在門前,親眼看著轎子遠去後,才匆匆趕回大廳裡,向主子回報去了。
赤陽城裡,販售乾貨的店家,大多集中在蒼水街上。只是,畫眉另有熟識的店家,能提供上好乾貨,卻不在這條街上。
偏偏,今兒個不巧,剛好碰上她熟識的店家一旬一日的公休,她只得先吩咐轎夫,把轎子停在蒼水街外,再跟大廚以及兩、三個奴僕,徒步逐間逐間的挑選。
蒼水街上店家極多,販售的東西也不少,除了菇類與海味這些乾貨之外,還有各式南北雜貨、乾果、茶葉、香料等等。當然,也少不了五穀雜糧。
氣候炎熱,她又有著身孕,採買乾貨時,雖然不需彎腰,都有店主將乾貨送到面前,但是走了一段路,她也開始有些吃不消。
瞧見她略顯疲倦,體貼的店家主動開口。
「夫人,您先休息一會兒吧,在我這兒坐坐,我去給您倒杯茶。」
畫眉輕聲道謝,扶著酸累的腰,在細密透涼的籐椅上坐下。烈日當空,人人揮汗如雨,她拿出手絹兒,擦乾額上的汗,沒忘了大夫的交代。
只是,她卻沒有忘記,初染風寒那日,在病榻旁發生的種種。
那個神秘的富豪,聽見她病倒後,就紆尊降貴的趕來,還特地帶了補湯,要為她補身。
雖然那時病得昏昏沉沉,但是畫眉仍記得,他抱住了軟倒的她,還抱著她走回床榻旁,執意要她好好休息。
她清楚記得,他的臂膀、他的胸膛,雖然略顯單薄,但絕對不是個老人。她記得他嘶啞的嗓音、他為她拭淚的舉動、他手上的溫度,以及他最後拂袖而去的背影。
這個男人會來看她,甚至態度失常、動作逾矩,難道只是就為了干貝粥?
當然不可能。
她感覺得到,他對她有心。
於是,她開始考慮,是否該避開這個男人。
來到赤陽城之後,至今已經數月,雖然她懷著身孕,但對她示好的男人並不少,劉大夫就是其中之一。她雖然婉約如水,但全讓男人們碰了軟釘子,既不接受任何人,卻也不得罪任何人。
但,數月以來,她卻是第一次,認真思考著要去避開一個男人。
因為,唯獨他,會讓她想起另一個男人。
一個讓她只要想起,就會心口疼痛的男人。
明明就不像他。明明就不是他……
「唉啊,老闆,這筆貨款不對啊!」櫃檯旁有人叫嚷著,語氣又急又慌。「這是給夏侯家糧行的貨,明明該拿到的是一千兩,夏侯家卻只拿來二百兩。」
纖細的雙肩,因為那過於熟悉的姓氏,變得僵硬如石。
她想起身離開,不去聽關於那個姓氏、那間糧行、那個男人的消息,但不知怎麼的,雙腳就是不聽使喚,一動也不動。
店主走到櫃檯旁,先是一聲長歎,才開口說道:「二百兩就二百兩,當這筆交易結了,你記下吧!」
「不對啊,明明就差了八百兩。」
「唉,能拿到二百兩,就該謝天謝地了。」
「怎麼會這樣?我記得,夏侯家的信用好得很,貨款別說是少了,甚至還不曾遲過。怎麼這一回,咱們貨送去了,錢卻只給了五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