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就是那些穿長衣、戴冠帽的人?」
「沒錯沒錯!遇到那些人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咳,反正妳又不離開這裡,他們也不會跑到妳的蓮花池裡,妳根本不需要躲。其實我好羨慕妳,這樣與世無爭、無慾無求的,多好,香姊就是太執著了……」
每次小蛇來,都要和她說上一天一夜的話,不過大部分是小蛇說,她在聽。小蛇給她講很多有趣的事,講很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有小蛇在,她就會笑得多,蓮葉蓮花的顏色格外的清艷嬌麗。小蛇說這就叫「開心」,久而久之,她也發覺「開心」真是件不錯的「東西」,相比之下,以前的幾百年真是過得懵懂糊塗,如同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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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盛夏,滿池的蓮花都舒展了身子,她也一樣。她知道每年到這個時候,園子的主人就會帶很多的朋友來這裡觀賞,而她,便是眾多美景中最為耀眼奪目的一處。
「這園子名叫忘情園,乃是微臣先祖為一位女子所建。」
她聽到園子主人的聲音。雖然主人年事已高,但是聲音向來洪亮,不過今天的聲音似乎有些變化,沒有平日面對諸多來客時的張揚,顯得沉穩謙恭許多。
今天來的人與往常有什麼不一樣嗎?
她拔長了莖葉,略有幾分好奇地向外張望。
主人今日穿的是朱紅色的長衣,遠遠看去,白色鬚髮飄飄然,與朱紅色相映,十分好看。
走在主人身邊的那個人是誰?穿著和天上白雲一般顏色的袍子,比主人走得更加灑脫隨意。遠遠地,清風將他們的聲音又吹近了一些。
「久聞相爺這座園子的大名,一直無暇前來觀賞,那株名動全國的睡蓮就是在這座池子中嗎?」
是個很年輕的男聲,說來不疾不徐,優雅閒適,就好像以前小蛇形容她的那句話——讓人聽了就忍不住想親近。
「是的,三皇子,那株睡蓮就在池中,今年國運格外昌盛,這睡蓮也開得越發絢麗,三皇子來得正是時候。」
那兩人說著已經來到池邊,主人又問:「三皇子要不要上船?近處觀賞更有韻味。」
「君不聞這些蓮花都是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嗎?」那年輕人笑笑,「謝謝相爺的好意,我站在這裡看就好了。」
睡蓮抬起盈盈眼波,穿過層層蓮葉,一直望到池岸盡頭。
五百年未曾波動的心陡然泛起漣漪。
她從沒見過這麼清澈美麗的眸子!
黑如夜,亮如星,雖然帶著笑,卻格外地幽冷。那雙眸子好像能看穿她一樣,直勾勾與她「對視」。
「果然傳言不虛,這世上真有紫色的睡蓮!」三皇子輕聲讚賞,「我只從書上見過,說是遠在中土可以看到紫色的睡蓮,卻沒想到在我鳳氏王朝也能一睹奇葩的真容。」
主人笑說:「這睡蓮的年紀和我朝一般大,說不定真是天神保佑。我雖然幾次想將它移栽到皇宮之中,但是都被陛下婉拒,說是這片蓮花池猶如我朝鎮國之寶,蓮花既然原本就在池中,絕不能移動分毫,以免失去這睡蓮本來的靈性。」
「父皇說的沒錯,我也贊同。」三皇子點點頭,不經意間,白色的衣袍落入池水中,濡濕一片。
主人驚呼,「哎呀,三皇子您的衣服濕了。」他連聲使喚下人去準備全新的外衣為三皇子更換,一邊又命人到滿月亭備茶。
而那雙美麗的眼卻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衣襬,毫不動容地彎下腰——他彎腰的身姿讓睡蓮想起夏夜裡從花瓣旁掠過的翩翩蝴蝶,那手並沒有拉起衣襬,而是從池中掬起一捧清水,放到唇邊,深深飲了一口。
這個動作沒有人察覺,只有睡蓮看得清楚,一覽無遺。
泛起漣漪的心被人投入頑石。他的動作就像熟鐵烙印在她眼中,這一瞬間被水浸濕的,彷彿不是他的唇,而是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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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知道,他是鳳氏王朝的三皇子,鳳玄楓,號稱鳳氏第一才子。
而她,儘管有著同樣的盛名,卻只是一株無名的睡蓮。
「要怎樣才能變成人形?」當小蛇再次造訪的時候,睡蓮突然主動發問。
「有五百年的道行就可以了啊。」小蛇一驚,「怎麼?妳想變成人?」
睡蓮沉默片刻,說:「我想見他。」
「他?」她?還是它?小蛇不知道她在指誰,但見花瓣一片嫣紅,不由得又驚呼出來,「天啊,你該不是要見男人吧?」
睡蓮不語了。即使她和小蛇如此相熟,即使她不懂人事,也可以看出小蛇與她並不是一條心。睡蓮的蘭心蕙質乃是與生俱來的,既然小蛇一直在說男人的壞話,求助於她並不能知道她想知道的,於是她保持沉默。
小蛇卻是個熱心腸,即使對她的動機不屑一顧,還是仔細講解了幻化成人的方法,「滿月之時,妳面對月亮默念佛祖的六字真言九千九百九十九遍,若是妳功力已經修煉到足夠的境地,就可以變成人了。」
臨走時,她還是憂心忡忡地囑咐,「如果妳真的找到妳喜歡的人,千萬別告訴他妳是誰哦,千萬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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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圓之夜,月華如期而至。她曾經面對這片月光千萬次,從沒有想過月光竟然是維繫她命運最重要的一條紅線。
她虔誠地默念著六字真言,一遍又一遍,直到嗓子瘖痖無聲,全身冰涼徹骨,她才恍然發現,自己已不再是一株睡蓮。
雪白的手腳,第一次真切地劃開水波,纖足踏上地面的剎那,她摀住自己的嘴,不讓興奮的呼喊驚醒守園的人。
臨流照影,她看到一張屬於「人」的面容,她不知道這張臉是美還是醜,也不知道以這樣的面貌去見那個人,會不會嚇到他?但是無論如何,再多的艱難都不能阻止她去尋找他的決心。
從他將目光投向她的一剎那起,封禁了五百年的情絲,就如同青籐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她的整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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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妖精,她有著不同於人的敏銳和聰慧,不同於人的輕靈身手。
因為執著,五百年都甘做睡蓮的她一夕之間變成了人。
因為執著,她打聽到了那個人的名字和住處,當夜就來到他的府第。
三皇子被封為文王,住在文王府。與太子府不同,這裡距離皇宮較遠,因而更顯得清幽。
在此偌大的府邸深處有一間名為「待月齋」的房子,三皇子玄楓就住在那裡。
當她來到他床前時,他已沉睡。
白天束起的黑髮此時散落在枕上,竟如月光一般柔順光滑,讓她忍不住想伸手觸摸,但他睡得很輕,當她的手指掠過他的髮絲時,他的眉眼聳動了一下。
她驚得慌了手腳,急忙躲到床架後面去偷窺著他的動作。還好,他並末真的醒來。又過了許久,確定他的呼吸均勻穩定之後,她才重新走了出來,再度站到他面前。
他有著長而密的睫羽,蓋住了那雙在朝陽下讓她為之顛狂的黑眸。但他的臉龐依然俊美如畫,讓她癡癡地望定,移不開眼睛。
他的唇,薄潤有光澤,彷彿還帶著晨風的清香。她學著他的樣子緩緩彎下腰,將自己身為人身時才有的溫暖唇瓣覆在他的唇上——如她所料,那是清冷如玉的觸感。
他不是個開心的人呢!她也忍不住糾起了眉。小蛇說過,開心的人身上都是溫暖的,但是他的唇卻是這麼的冷,到底有什麼事讓他不開心呢?
「什麼人?」門外突然有人大喝一聲。
她驚得四下環顧,而床上的他已經睜開了眼,同一刻她化作紫煙從屋中消失。
「是執簫嗎?出什麼事了?」玄楓坐起身。
房門被推開,一個侍衛走入,持劍稟報,「剛才在王爺的窗上映出一個女子的身影,屬下怕是刺客。」
他掃了眼房間內的情形,笑說:「沒事,大概是樹影晃動。」
「可是,屬下真的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執簫是個頑固認真的人。
玄楓問:「你剛才大喝一聲後,可曾看到有人從門口出去?」
「沒有。」
「我房內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讓人藏匿,門窗都是關好的,若真的有那個女子,就不可能跑得這麼快而沒有留下半點線索,是不是?」
執簫沉吟著,「王爺的話是沒錯,可是……」
「既然我的話沒錯,你就不要再說了,下去休息吧,已是後半夜了,明天一早我們還要進宮,別太累了。」玄楓揮揮手讓他退下。
執簫困惑地關上房門。房內,剛才還在悠然而笑的玄楓卻在一瞬間收斂了所有的笑容,他抬起手,手指按在自己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