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深露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我是你的殺父仇人。」
一語既出,沉悶的氣流為之停滯,凝聚的空氣化為結霜的冰柱,凍結了人類最引以為傲的語言,除了呼吸,再無其他聲音。
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但感覺像過了一世紀,一陣發自胸腔的大笑聲如雷貫耳,穿透冰封的沉寂,迴盪在狹小的車內。
「我的父母尚在人間,他們活得比烏龜王八還舒服。」樂不思蜀地忘了有個正在受苦受難的兒子,盡情享受希臘的天空藍得像愛琴海。
「很好笑?」她有點生氣的說道。
「不,是很可愛,你讓我覺得這世界還有希望。」總算還有人未受污染,懂得自我調侃。
「玩笑開夠了吧?先生,我對成為別人戲弄的對象不感興趣。」她做了個請下車的手勢。
興致一來的南宮焰根本不管人家願不願意,笑臉可惡地輕撩她壓發的指頭。「你的名字。」
「你……」阮深露很久不動氣了,卻因為他而咬緊牙根。「無名氏。」
「無小姐,你見過無賴嗎?」耐心是他少數的美德之一,雖然他不常拿出來一用。
有,眼前就有一個。「你想幹什麼?」
腦中忽然湧現「危險的訊號」,身子往後退,貼近車門的阮深露有著強烈的危機意識,一手按住車門按鍵,好準備在最佳時機逃脫。
但是,一隻更快的手越過她的身體,取走車子的主控權,將她困在車門與座椅之間,邪笑地靠近再靠近,幾無空隙。
「我想要……呵呵呵!看看你的臉。」這是他唯一的目的。
「什麼?」詫異地愣了一下,她沒料他要的竟是……這種事。
應該說被他不按牌理出牌的手法給唬住了,她腦海中以為的跟他想要的是兩碼子事,在來不及防備的狀況下,唇上傳來溫熱的氣息。
很淡,很輕,卻足以令她怔愕的鬆開手。一陣風拂過她的眉際,清麗如皎月的容顏落入帶笑的黑瞳中,幻化成一道虹影留在他心間。
「你有一雙哀傷的眼,彷彿承受世間一切的苦痛。」那雙眼,叫人心痛。
「你……你太過分了。」她偏過頭,聲音微顫地將黑髮撩向前。
「是過分,但是我有種動心的感覺。」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伊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南宮焰非常誠實的承認她讓他有熱血沸騰的衝動,心頭熱呼呼地想將她佔為己有。
「動心?」她想嗤笑,眼眶卻泛紅。
「請容我以上床為目標追求你,當我火熱的伴侶……」呃!他說錯了什麼,她不給人追嗎?
古銅色的臉上浮現五根指印的大巴掌,準確無誤的佔據他的右半臉,而且正在逐漸加深當中。
第三章
心動是什麼感覺?她已經很久很久不曾感受了,久到她心老了,靈魂枯竭,皮肉未腐卻已經老朽,如七十老婦般等著夕陽歸去。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害怕起黑暗,太陽一下山便是她武裝自己的時刻,以微弱的力量對抗揮之不去的惡夢。
曾經,她天真地希望黑夜不要來,人永遠活在陽光底下,不要有陰影,不要沉睡,不要作夢,快快樂樂地躲在父母懷裡撒嬌。
但是,它還來了,巨大得籠罩整片大地,讓人使盡全力也無從抗衡,任由它一點一滴的吞食光亮,直到世界完全落入它的掌控中。
沒人知道她怕黑,她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隱身在黑暗中想成為它的一份子,她以為只要身在其中就不怕了。
可是,她終究還是輸給內心的恐懼。
一入夜,燈火通明是膽怯的自我保護,她選擇不在夜裡入睡,通霄睜大眼等著迎接日出的第一道晨光,讓光的暖意驅走夜的可怕。
這是她所能想到不傷害別人,也不讓自己受到傷害的方式,至於她怎樣都無所謂。
看著晚間重播的偶像劇,「夜的新娘」正是她被命運擺弄的寫照,所不同的是女主角愛兒是以吸血為生的吸血鬼,而她卻是……
喝了點酒的阮深露頭腦有些昏昏沉沉,視線模糊的想痛哭一場,但乾枯的淚液早已流盡,在母親狠狠甩開她的手,不再愛她的時候……
「夢影,夢影,到我的夢中來,你想背叛我嗎?」
誰?
誰在叫她?
熟悉又遙遠,令人想遠遠逃開的聲音,語調冰冷得找不到一絲溫度。
「你在猶豫什麼、遲疑什麼?你想當正常人是不可能的事,唯有我能接受你、包容你、讓你不再受任何歧視和排擠。」
不,不是這樣的,她現在生活得很好,有工作、有朋友、有遮風蔽雨的小房子,她很滿足了,不再貪求不屬於她的一切。
只要不說,沒人會知道她的過去,她已經學會沉默是金的道理,就算沒人愛也沒關係,她很勇敢,可以獨立的活下去。
「哼!癡人說夢,你能掩藏自己多久,表面的平和不過是自欺欺人,你能忘記那無數的惡夢以及向你乞憐的生命嗎?」
不要逼她,不要!他為什麼不肯放過她,她很累很累了,身心俱疲,讓她喘口氣好不好,她沒有辦法再為他做傷天害理的事。
「你有拒絕的餘地嗎?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精心挑選的影子人選,只有我可以毀了你,你沒有資格逃開我,你的一生操縱在我手中。」
是嗎?她真的毫無退路,必須臣服在黑暗力量之下,永生永世做個無主見的影子。
眼微閉的阮深露掙扎的不走入夢鄉,她在和自己拔河,阻止自己走向聲音的另一端,半夢半醒的漂浮在腳不著地的朦朧中。
她不能過去,因為那是比黑暗更教人驚懼的深淵,她好不容易才用「死」走出禁錮的牢籠,她不能放任自己再走回去,那會讓她的努力變得毫無意義。
「夢影,你還沒學會現實的殘酷嗎?你的世界是我給你的,你想逃也得看我肯不肯放手,對於還能用的棋子,你不會不明白我的手段有多殘忍。」
她的心在顫抖,原本無血色的臉更加慘白,在睡夢中緊咬下唇,不讓他聽見她無助的呻吟。
「快到我身邊來,你的天命是服從我,順從我的命令,你不該有思考能力和良心,唯一要做的事是毀滅,回報世人對你的遺棄。」
搖著頭,阮深露用力地抱著身體,不讓自己受聲音的蠱惑。她沒有第二次重來的機會,老天已給了她一次重生,她不能輕易捨去。
闇暗之王,至高無上的尊者,夢影是微不足道的小螺絲釘,無力再為你效勞,請放過我吧!我會永遠感激你的恩惠。
「放肆,大膽的影子,你私逃之罪我已不予追究,還敢有何奢望折翼的鳥兒飛不高也飛不遠,你能逃到哪裡去,天涯海角嗎?」
「我……」
夢囈似的低嚶悲慼惶恐,不斷地逸出緊閉的雙唇,讓人感受到她在夢中所受的痛苦。
夜越來越深了,阮深露盜汗的四肢也越來越冰涼,一股強大的吸力將她吸向漩渦似的黑潮,她越想後退,那股力量就越強。
感覺雙腳在動搖,不由自主地朝最懼怕的黑暗深處走去,一步、一步地走得蹣跚,一座被黑霧圍繞的島忽在眼前。
神殿,塔樓,血的顏色,闇影漸長,一道微跛的身影忽隱忽現,鷹形面具的男子矗立黑幕之後,用著極其森冷的目光瞪著她。
「還不回來,想我撒天網,鋪籐根逮你回島嗎?你是迷迭島……的子民……我……主人……回……」
詭譎的聲音受到干擾,斷斷續續的失去強悍霸氣,有如被風吹散般逐漸遠去,散落在縹緲的海面,植滿奇花異草的小島轉眼便成一小黑點。
迷霧散去,騰空的魂魄慢慢回到棲身的軀殼,耳邊傳來聲音迥異的男音,似安撫又似憐惜地輕柔低喃,讓人感到無比安心。
是他嗎?
那個說為她動心的魯男子。
羽睫掀了掀,睜開眼的一瞬間,她看見走開的偉岸背影,正想揚聲一喚,但乾澀的喉嚨啞得發不出聲音,似火燒灼般乾渴。
再定神一瞧,幻影不見了,苦笑的嘴角微微揚高。一個滿身罪惡的人憑什麼獲得幸福,她太異想天開了,以為有一天青鳥會降臨身上。
沒有人會愛她的,她是受詛咒的惡靈,誰敢靠近就注定不幸,無法安息。
「早知訴你吃草是不健康的行為,人要活力十足就得勤吃肉,瞧你瘦不拉幾的像個非洲難民,不知情的人還當你剛從伊索比亞回來,渾身的肉全貢獻給土人小孩了。」嘲諷的話語拉回她的思緒。
「誰?」誰在說話。
「除了我還有別人嗎?可別說有別的男人在追求你,先報上名來,我將他碎屍萬段後,你就不會有懷念他的時間。」他一個人會獨佔她所有視線。
高大的身影由浴室走出,手中多了一條擰乾的濕毛巾,狂妄自大的神情多了一分猙獰。
「是你?!」她驚訝的睜大眼,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男人是她以為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