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確是讓人盲目的。
雖然煙如的整顆心都沉澱耽溺在揚之製造出來的暖陽效果中,但她總是會不忘時時提醒自己,揚之真正愛著的人是伊籐美奈子,他大概很快就會回日本去了。也唯有如此的提醒,她相信自己方可能在那最終的一天--夏揚之離去的一天--到來時,找到不哭泣、不神傷的勇氣。
盲目的釋放自己愛情的同時,她要求自己做個神,不要向揚之要求任何愛情的回饋。在她現在的理念中,她覺得什麼都不重要,她不會強拗他的愛,也不會強求他在裴家停留,她唯一想保留的只是揚之和她之間共享的歡笑和情誼,能夠和他站在相同的立足點上看人生、看世態,是件多麼美好的事,她很滿意目前和揚之的相處方式,她不再是個被強迫推銷給他的女人,而是一個能贏得他疼惜與尊敬的女人。
就這樣,在煙如和揚之奇特的感情推進中,裴家的日子也平靜無波的向前推進了好幾個月。
是煙如懷孕滿二十四周的一個向晚的黃昏吧?裴家突兀的出現了兩位不速之客,而這兩位不速之客不只為裴家掀起了濤天巨浪,也為煙如製造了另一段苦難。
這天,真是個美麗的黃昏,向晚的天空佈滿了一道道炫麗的紅霞,紅霞由樹隙穿透再倒映入裴家客廳的窗玻璃,再照映到佇立在窗邊的煙如身上,那霞光把她身上那件純水白色底繡著淡咖啡色花朵的寬鬆洋裝染成淡粉紅,使她看來更有股遺世的寧靜及祥和。
煙如的外表給人如此的錯覺,但她的心其實是半點都不寧靜的。因為今天,是個很特殊很特殊的日子,使今天變特殊的原因有兩項,第一件是揚之證實了她腹中的孩子是個女兒,這讓她感覺雀躍與感動,因為她好早就滿心嚮往有個美麗如娃娃的女兒了,她揣測著她會比較像誰?臉型像自己不錯,眼睛也是,如果其他的像爸爸可能會更好!
而當她滿臉喜悅的向揚之比手畫腳發揮她對孩子的想像的同時,揚之宣佈了另一項更出乎她意料的事,當時,他緊攢著眉,擺出醫生架子的對她指稱:「女士,你太瘦了,這意味著你的女兒有營養不良之虞,雖然,冬令進補的時機未到,但為了你的女兒著想,今晚,醫生我發揮同胞愛,請你吃一頓燭光晚餐!」
一時,煙如以為自己看錯了他的意思。但是接著他又抽出一張醫生專用的處方箋在其上逗趣的寫著:「Mydear:晚上七點整,我穿西裝打領帶去接你,請準時在門邊等我。」之後他又附上:「P.S.請勿穿牛仔褲and拖鞋,否則被轟出餐廳,概不負責!」
他調皮的繞了一大圈,請在他診室左側幫忙的護士當郵差傳遞紙條給她,當護士咯咯笑著把字條送入她手裡時,煙如的臉仍保持著明亮平和的微笑,但她心中波濤洶湧著的是一股無以名之的感觸;她猜想,他是如何找到勇氣想帶她這個又聾又啞的妻子出門去吃飯的?她又想,等他下班前,他大概就會懊悔他的衝動並主動取消這個約會了吧?
於是,今早她就是這樣拿著那張紙條,恍恍惚惚的走出醫院,回到裴家,然後又恍恍惚惚、心神不寧的等到現在。
現在,時鐘敲響了六下,她已經像個初戀女孩般在窗邊來來回回翹首不下數十次了,看得坐在她身後沙發中喝茶的兩位長輩,都不禁要搖頭歎息愛情的力量太偉大了。
愛情的力量的確驚人,拿煙如來說,她只是個擁有不確定愛情的女孩,但當她把自己全神貫注在盲目的愛情之中時,她彷彿也受到了愛情的供養,現在的她,新嫩、丰韻得宛如一株得到充足光線又有樹蔭遮的一葉蘭,雖然仍不失嬌弱,卻絕對綻放著無比的生機!
對這種現象,連裴懷石都不知該喜或該憂了。
目前,揚之是安定的待在裴家,而且自從他和煙如有更多接觸之後,煙如變快樂了,而他也逐日看見煙如更多的優點不再對她抱持成見,可是就算如此,也保不定煙如有那種非凡的魅力能把揚之永久的留在裴家。
裴懷石尤其憂慮的是,讓煙如和揚之相處愈久,相對的,她的感情就愈放愈重,他們擔心當揚之想抽身走人時,煙如能承受這種負荷與衝擊嗎?
生命中充滿了因波折而產生的問號、有時候連未雨綢繆都包含了一定程度的悲哀!所以,有很多事是連一向以強者姿態出現的裴懷石也深感無能為力的。但至少眼前的煙如是真正快樂的,這也正是裴懷石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一點。
而這一刻,家裡的每個成員都知道她在期待什麼?她粉紅燦然的嬌靨,明白的告訴每個人,她在等待一個沒有家人在場當燈泡,只有她和揚之共享的神奇約會與美妙夜晚。
這令秀庸和懷石都不禁要對她的坐立不安、心神不寧相視微笑起來。
時鐘再次敲響一下提醒所有人又過了半個鐘頭,門鈴也正巧這個時候響起。
秀庸微笑著暗示煙如大概是揚之回來了,煙如用一種既驚又喜的小女兒嬌態,屏息凝定的緊盯著窗外的大門口。
可惜她失望了,女傭人阿香一打開門時,門外的人不是揚之,而是一對她從未見過的年輕男女。
也許是找錯門的吧?她想。
奇怪的是,阿香把他們引進廳裹來了,父親和秀庸阿姨也迎了上去,煙如無法讀出那對男女和父親的唇語,他們好像不是用中文交談。更奇怪的是,和他們聊不到幾句,父親和秀庸阿姨的表情丕變,兩位老人家古怪的往她站立的方向覷了一眼,微帶點冷淡與怒氣的示意那對年輕男女入座,接著,他們幾個人像在演默劇般彼此大眼瞪小眼的坐在沙發裡乾瞪眼。
煙如不自覺的打量著那對明顯引起父親與秀庸阿姨不快的男女,很奇怪,煙如確定自己沒有見過這封男女,但那個女孩就是感覺很眼熟。男生身材中等,長相普遍,舉止頗內斂文雅,女孩一看就是和男孩子完全不同的典型,她穿著亮眼的桔紅色褲裝,活潑、亮麗,洋溢著年輕女孩特有的青春氣息,尤其當她笑著時,那兩顆重疊的可愛犬齒讓人不禁要猜想她是不是個日本女孩?
日本女孩?!記憶瞬間一閃,煙如臉上原本的紅暈褪去,臉色雪白雪白得靠向窗畔,再也無庸置疑了,她終於看出為什麼眼前這個女孩那麼面善了,她正佔據著揚之皮夾的一隅和他全部的心靈,她是揚之的日本愛人,伊籐美奈子!
她來了,她要來帶走揚之!這點體認,讓煙如的心一時恐懼慌亂起來,她突然好想衝出門外,阻止揚之回來,阻止他們再見面,阻止揚之回日本,阻止……
不過這一切自私的想法都來不及付諸實現了。更諷刺的,她一抬頭就瞧見正打開大門的揚之。
接下來的所有事情,就像被放慢了的電影鏡頭,揚之站在大廳門口,一手握著大束全粉紅的康乃馨,臉上掛著一抹包含熱切光芒的儒雅笑容,他沒有注意到沙發裡的兩位不速之客,一眼就梭巡到站在窗側的煙如,他幾乎是在朝著她走過來,而那個教人臉熱心跳,永遠能令她迷失的動人笑容也應該是衝著她發出的,可是他才朝她邁出兩三步,另一個穿著桔紅色褲裝的身影,猶如一枚小火箭,一射而入他的胸懷。
揚之光是驚愕的被小火箭的力量彈退了一大步,看清楚懷中的臉孔時,他的表情更為精采,從錯愕到不信到驚喜。
沒有忌諱睽睽眾目,伊籐美奈子理所當然的用一臉欣悅接收了那束康乃馨,並十分熟稔自然的把柔荑纏繞在揚之的脖子上,她又哭又笑又叫又跳的偎緊在他的頰邊,一副久別重逢後的真情流露。
世界在剎那間被翻轉過來了,痛苦突然像銳利的小刀般劃破了煙如的幸福。她已經好久沒有擔憂明天了,正如她從沒有預料過伊籐美奈子會遠從日本飛來台灣,並正巧破壞了她和揚之唯一,也許是此生僅能擁有的一次燭光晚餐!
情不自禁的,她抬頭緊緊盯著那對擁抱的人兒,不經意的對上揚之的眼神後,她滿心酸楚的領悟到他又對她關閉了心靈的窗,因為美奈子的出現,他的表情再次變回往日的莫測難解,他的眼睛像座在燈光中閃閃發亮的燈塔,冷漠而遙遠。
煙如突然感覺自己是只迷航的船,因為太急於航向燈塔而忘記了燈塔的遙遠,同時也忘記了要提防波濤和暗礁。也許,她真的沒有辦法豁達到眼睜睜的看著揚之和伊籐美奈子相偕離去,這是一種奇怪的心態,雖然結局終究是她必須失去揚之,但她寧願是自己獨自默默的送他離開。更也許,她其實是私心的不想讓他離開,因為過去這些日子以來,揚之和她一樣快樂,他甚至沒有提過要離開她、離開裴家,她也一直潛意識的在期待他比她想像中的更接近彼此的轉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