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小時後,她仍安靜、木然的抵在門上。室內壁爐躍動的火舌製造出的光影及環境的陌生令她產生想奪門逃出門外去找夏揚之的衝動,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聽障,她又不敢輕舉妄動。她憂鬱的猜想著夏揚之大概真的很討厭她,在來山上的火車沿途,他和許多人們交談,卻理都不理會她,除了她因讓座而差點笨拙的摔跤及下火車時他用他的體溫保持她的溫暖外,他從沒有正眼看過她。
也許,他不能忍受一個聽障者的笨拙?更也許,他不能忍受的是這樁婚姻?
煙如胡思亂想著,直想到她感覺自己已無法忍受這種在全然陌生又孤單的空間中所產生的不安全感時,她飛快的拉開房門,卻差點撞上像一堵牆般擋在門外的夏揚之。他仿如一隻理應外出覓食的公熊般手裡捧著大包小包並傳出陣陣香味的食物!
乍見夏揚之,她的心情驟然放鬆,但她雪白如紙的臉及瞳仁中倏忽滲出的水意讓揚之嚇了一大跳。他走進屋裡放下手中的食物,急急由口袋中翻出紙筆問:「發生了什麼事?」
看著揚之略顯焦灼的神情,她突然產生羞赧和不安的情緒,但她還是據實在紙上回答:「我以為……以為你突然覺得我不是個旅遊良伴,因此你決定棄我他去!」
揚之表情奇特的瞪著她,感覺啼笑皆非,不過他在這一刻才體會身為一個聽障者的悲哀,像裴煙如,就算外表再泰然與勇敢,她仍有許多基礎的不安全感,也在這一刻,他察覺他犯了一個大錯誤--他開始同情她的感受了。
他朝她綻放一個和暖的微笑,承認:「我明白我的粗心大意讓你產生誤解,請原諒我!希望我找到的補給品能彌補這半個多小時來你所受的虛驚!」
所謂補給品包括了熱騰騰的晚餐及一件比她原來穿的夾克更厚重的女用紅色雪衣。
凝視他變得出乎意外溫和的眼睛,及稍稍少了憤世嫉俗線條的男性臉孔,她的不安全感明顯的減至最低程度,她在紙上寫著:「請原諒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揚之差點發噱的感覺他們之間就像在演什麼宣導短片似的僵硬與公式化。
不過,至少他們吃了一頓極和諧的晚餐;餐後,因無法在山間的夜晚找到太多娛樂,因此他們打開電視。
揚之並沒有專注於電視上的悲情連續劇,他只是以一個平常人的立場來揣測一個聽障者會用什麼角度來看待電視這種科技產品?他們能看見字幕與明白劇情傳播出的意念,但長久居留在靜闇世界的他們可能也會好奇別人翕動的嘴巴內發出的究竟是什麼聲音吧?他們能由字面區別什麼是高音、中音、低音,但他們大概無法真實的想像『聲音』是什麼樣的一種境界吧?
裴煙如似乎也是有心事的。她呆視電視幾分鐘,然後興味索然的抓起他們剛使用過的紙筆在上面畫上一些圓圈及交錯的線條,許久後,她把紙張推到它的面前,上面只寫著一句:「可以和你談談嗎?」
注視她略帶憂愁的眼睛,他點頭,起身關掉電視,並在壁爐內加上一些柴火,坐回椅上後,他一臉等待她繼續下文的冷靜表情。
「很抱歉,把你扯入假結婚這淌渾水中!」煙如眨眨眼,沉吟著自己和他所處的困境,「而這趟虛設的蜜月旅行沿途更可能為你帶來許多不便,請原諒!」
「這是我自找的,不是嗎?」揚之眉毛微揚,一臉嘲弄。沒錯,至少九年前同意訂婚時他也有份,今天面對這許多尷尬,只能說他是咎由自取。
「你很氣憤我害你陷入這種境地,對不對?」她盯著他,他神情閉鎖,只有嘴角露出一抹陰鬱,這令她更覺神傷,但她還是勇敢的在紙面表達今天她在火車上想了許久的事,「再次向你道歉,為我的一己之私害你陷入困境絕非我心所願,這幾天以來,我想了很多,也反省了很多,但我依舊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做到不拂逆病中父親又不為難你。因此,我能想出的辦法唯有自私一點,然後再向你道歉,之後再請你想開一點,我知道,和我這種人結婚是人委屈你了,你是那麼優秀而我是那麼無趣!但對一個活在悄無聲息世界中的人而言,旅遊是稀少而珍貴的,我們都沒有把握這三天的旅行能不能盡興快樂?會不會因為我的笨拙而搞砸?但請你答應我,至少這三天讓我們和諧的度過,好嗎?」煙如微微上掀睫毛,眼中充滿希冀的等待他的反應。
遲疑半晌,揚之點頭表示同意。好奇怪,她妄自菲薄、放低姿態的落寞,似乎總最能輕易扭曲他執拗的神經。
見他點頭,她靦腆的微笑,俯頭繼續寫著:「請再原諒一次我的無理要求!道理相同,既然往後一段時日我們無可避免的要被繫在一起,那麼我們何必把這段時間的生活攪得烏煙瘴氣,乃至索然無味呢?有一種詩境說: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我想,我們既已『行到水窮處』,那麼何不放寬心懷,悠哉的『坐看雲起時』呢?縱然,你往後和我在裴家共同生活的日子可能無法像在日本和美奈子小姐在一起時那般快樂自在,但請相信我,我這個掛名太太還是會像一個好朋友般,給你最舒適與寫意的自由空間。」
她認真刻劃的筆跡與慎重的表情令他不覺動容;輕吁出一口氣,他接過紙筆不客氣的批評:「你很得寸進尺哦!」接著他朝她一笑,下筆嚴謹的寫:「不過你說的沒錯,既然我們無緣做真正的夫妻,那麼做真正的朋友會是更好的選擇!」
「就知道以你的明理,會贊同我的看法!」煙如毫不吝嗇的誇獎他。接著她更令人驚訝的寫道:「為了獎勵你的開通,這幾晚我把那張雙人床讓給你睡!」
揚之拱起眉,訝異的問:「那你睡哪裡?剛剛我出去問了幾家旅館,早就沒空房間了!」
原來,他早未雨綢繆過了。可是就情形看來,他們非得像對夫妻般同辟一室而居不可了;沒關係,雖然他的防範未然令她有些感傷,但室內空間的確夠大,壁爐前會是個極佳的睡覺場所,既溫暖,又離那張床鋪有點距離。
她對他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一副她『繡斗』了的表情並皺起眉頭寫道:「你到底有沒有來過阿里山?」
「沒有。」她像個犯了語言錯誤正等待老師糾正的小女孩般拘謹的承認,「二十七年來第一次!」
撇撇嘴角,揚之露出一個嘲弄的微笑,「那我得先提醒你,壁爐前的火不可能老是像現在那麼溫暖,它總有熄滅的一刻,至少睡覺前我會先熄掉它,以確保我們入睡時的安全,至於睡地板的可能後果是--明天一早你大概會凍得像根冰柱,而我怕我會睡得太沉來不及幫你做急救,因此,我建議我們最好還是一同睡在那張雙人床上!」
雙眸圓睜是煙如僅有的反應,她看看他又看看床,帶點驚慌的寫:「可是,我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經夠糟了,要睡同一張床--」
「拜託,我都被你攪糊塗了,」揚之不耐又無奈的長歎一聲,駁斥道:「剛剛你才說我們該做朋友,剛剛你才說『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既然我們已被打鴨子上架,既然我們已說好要做朋友,那麼只要心中不存雜念,同睡在一張床上又有什麼可忌諱的呢?」
想想,的確是沒有什麼好忌諱,他們是夫妻,雖然是名義上的,但絕不會有人反對或干預他們同床,至於這心存不存雜念,就自在人心了。
這夜溝通過後,他們各據床邊一隅,讓中間的空白地帶像條無垠的山溝。這夜,他們各自穿著厚厚的衣服,各自裹著重重的棉被,感覺很心安理得的入睡! ※ ※ ※
翌日凌晨,最先被旅舍『內將』吵醒的是夏揚之。
睜開眼後,第一個竄入他腦海的想法是,有某個人或物壓在他的手臂及腿上,這讓他一向堪稱強健有力的臂膀感覺酸麻,腿上的重量則讓他感覺十分不習慣。
『內將』的敲門聲仍在門外,倏忽清醒的意識告訴他『內將』這麼早來明他們的目的是為了他們得趕上最早班的火車上山看日出和雲海。
應了『內將』一句,揚之微側過頭注視著那仍緊靠在他臂上毫無動靜的『重物』,那並非什麼奇怪的人或物,而是裴煙如小小的腦袋瓜,她睡著的臉龐極柔和、極安詳!
他就著小夜燈仔細端詳她,其實,仔細看,她的五官很耐看,十分端正明媚,那濃密綿長的睫毛保護著那雙太過傳神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及一雙只能表達『聽不到的說話』的唇,它微張著,和鼻子一同做和緩淺促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