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盛,通知司機備車。」他吩咐一直站在門外待命的男秘書,決定出去走走,放鬆一下心情。
「好的,董事長,我馬上去通知司機。」男秘書十分盡責地為韋皓天打點一切。十分鐘後,韋皓天便已經坐上車,馳騁在上海的街頭了。
「老闆,我們要去哪裡?」司機追隨韋皓天已有多年,經手的車也是一輛換過一輛,目前這輛Rolls-Royce Phantom Two是最豪華的。
「隨便,到處走走。」
問題是韋皓天的車子越換越豪華,心靈卻越來越空虛。彷彿他所擁有的一切都不再迷人般失去動力,這點教司機很是擔心,他從來不曾看過韋皓天如此頹廢沒力氣。
少了韋皓天的指示,司機只得開著車隨便逛,在行經蘇州河沿岸的時候,韋皓天卻突然由後座下令,說了聲:「到藥水弄去。」
這讓司機非常驚訝,因為韋皓天不曉得已經幾年沒去過那個地方,基本上,他痛恨那個地方。
「是的,老闆,我立刻掉頭。」司機使勁兒旋轉方向盤,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轉進蘇州河南岸。
韋皓天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的風景慢慢改變,由原本的風光明媚,轉變為破落,接著就看見一個又一個的草棚和滾地龍,在擁擠的土地上蔓延開來,形成一個廣大的棚戶區。
「老闆,我認為車子最好不要開進去比較好,省得麻煩。」司機建議韋皓天最好就在中途下車,不要讓車子進棚戶區去。
韋皓天一句話都沒說地用力打開車門,獨自走向前。待韋皓天下車以後,司機趕緊將車子掉頭,開到他認為安全的地方去,獨自一個人坐在車子裡面等韋皓天。
司機之所以會這麼緊張,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棚戶區內龍蛇混雜,誰也說不准什麼時候會冒出個狠角色,跑出來搶錢。
但韋皓天卻不怕,因為這是他出生的地方。
對,他就是出生在這藥水弄棚戶區──大上海最骯髒、最貧窮的地區之一。這個地方沒有設備齊全的公寓,也比不上狹小熱鬧的弄堂,只有簡陋的草棚,和用幾根毛竹以火烤成弓形插入泥土當成支架,再蓋上蘆席搭成的「滾地龍」,就是這個地區的全部景色。
穿著光亮的皮鞋,韋皓天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小時候的影子也跟著一一浮現。
他彷彿能看見光著腳的少年,和成長後的他擦身而過,一面跑,一面大聲嘶吼:「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地方!」當時他的表情充滿了憎恨,如今儘是疲憊。
就和上海大部分的棚戶區一樣,藥水弄棚戶區也是連條鋪砌的道路都沒有,當然也不會有任何市政設備。整個棚戶區,觸目皆是垃圾堆、臭水溝,一年到頭散發出刺鼻的臭氣。
住在這裡的居民,終年飲水都來自蘇州河,並且未經任何過濾,也沒有自來水。入夜以後沒有一盞電燈,如果不想像瞎子一樣摸黑,就得各憑本事,想辦法弄到煤油燈或是蠟燭。
倘若不小心推倒煤油燈或蠟燭,唯一方法是馬上撲滅,因為這兒的柵屋都是草做的,稍有不慎就會起火燃燒,一燒就是幾十戶、上百戶,像條火龍似綿延數百公尺,甚至數公里,場面非常可怕。
兩手插進西裝褲袋,眺望破落污穢的棚戶區,韋皓天的內心五味雜陳,所有屬於過去的回憶都從細細的縫裡頭冒出來,教他想攔也攔不住。
從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被陰暗的草棚籠罩,終日見不到陽光。比人還要矮的「滾地龍」,是一種沒有窗、僅僅掛著草簾當門,矮得必須彎下腰才能進得去的窩棚,卻是他們一家大小的棲身之地。
他父親因為窩棚裡沒有窗,透不進陽光,所以給他取了「皓天」這個名字,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他能擺脫這個陰暗不見天日的地方,迎向燦爛的陽光,找到自己的藍天。
而他也確實做到了,在多年後的今天。
眼睛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那在他心中隱身多年的鬼魅,這個時候終於能夠擺脫束縛,帶韋皓天回到從前。
透過記憶的引導,他看到一臉憂愁的父親,數著寥寥無幾的銅板,怨歎無論他拉了多久的車,載了多少客人,都賺不到一餐溫飽,他們永遠都在挨餓。
不過,在此同時,他亦看見他的母親摟著他和妹妹,柔聲地安慰飢腸轆轆的他們,並且唱歌給他們兄妹聽。
過去的影子,又一次回到他眼前與現在的時空重迭。
韋皓天彷彿看見了童年時的自己,和妹妹圍繞著他母親玩捉迷藏,他母親大聲喊:「不要鬧了!」的情景,那樣的溫馨,使得韋皓天不自覺地往前跨一步,想要觸摸過去的影像,但影像卻在這個時候消失不見了,彷彿它從未出現。
……
他笑了笑,搖搖頭,用手摀住眼睛,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
他向來最討厭這些回憶,最痛恨這個地方,可是他卻命令司機往這個方向走,莫非是瘋了不成?
韋皓天決定離開這個地方,讓心中的鬼魅再度回到陰暗的牢籠,於是他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打算徹底擺脫掉過去的陰影,永遠不再想起。
只可惜,他失敗了。
當他即將離開棚戶區之際,和他擦身而過的小熱昏,又一次阻擋了他的腳步,使他不知不覺地停下來。
只見那推著羊角獨輪車的老藝人,車上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梨膏糖,一手推車,另一手拉起皮老虎手風琴,隨口編了首曲子叫賣:
「小把戲吃了我的梨膏糖,小雀子尿尿有一丈裡個長;大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十七八歲就能找個有情郎;老婆婆吃了我的梨膏糖,臉上皺紋掉個淨蕩光;老伯伯吃了我的梨膏糖,包你提神壯陽還能娶二房;嗚呀嗚哩匡呀,嗚呀嗚哩匡。」
老藝人略帶葷腥的唱腔,既熱鬧、又有趣,不多久,果然便引來群眾看熱鬧。
「看,小熱昏又來了。」
在上海,只要是推車賣梨膏糖、唱滑稽的這一行都叫「小熱昏」,是這行的代名詞。
「噯,各位大哥大姊小哥小嫂,也給咱買幾枝梨膏糖捧個人場,我保證咱賣的梨膏糖一定好,買了絕對不吃虧。」小熱昏見圍觀的人多了,趕緊把握機會向人們推銷他的梨膏糖,大聲吹噓他賣的梨膏糖有多麼好。
「娘,您也給我買一枝梨膏糖,好不好?我想要吃。」
圍觀的人群中,有不少是年紀只有七、八歲的小孩,見糖就想吃。
「乖,小青。娘沒帶錢,下回買,哦?」聽起來就像騙小孩的說詞,小女孩果然不上當。
「娘騙人。」小女孩卯起來哭。「您口袋裡明明就有銅板,就是不願買枝梨膏糖給小青吃。」
「娘沒騙妳,這錢是要留下來買菜的,不能隨便亂花。」
「我不管。」小女孩哇哇大哭。「小青要吃梨膏糖,我要吃梨膏糖!」
接下來就看見婦人牽起小女孩的手叫她不要哭,她帶她去買梨膏糖,小女孩這才破涕為笑。
韋皓天見狀僵住了,此情此景,讓他不禁又回想起少年時的情景,那個時候,他妹妹也是纏著他要買梨膏糖,為了一枝糖哭鬧不已。
哥,我要吃梨膏搪,我要吃梨膏搪啦!
他很想買給她吃,但他口袋裡面沒有半個銅板,於是只好騙她。
等哥以後賺大錢,買一整車的梨膏糖給妳。
他是這麼說的。
等到那個時候,我早已經嘴饞死了,我現在就要吃糖。
他妹妹硬是不上當,於是他只得繼續說謊。
不會的,很快的。哥很快就能發大財,買一整車的糖給妳。
我不要!我現在就要吃糖,哥,你買給我啦!買給我……
最後,他終究沒有買糖給他妹妹吃,不是他不願意,而是真的買不起。
看著那位小女孩興高采烈地吃著買來的梨膏糖,韋皓天的眼眶濕潤,雙手發抖,第一次發現,原來遺忘是如此困難。
哥,我要吃梨膏糖……
真的很困難……
我要吃梨膏糖……
好難……好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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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莉塔娜的真實身份曝光了以後,不消說,韋皓天和郝蔓荻又陷入冷戰,兩人分房而睡。
坦白說,韋皓天也習慣了。俗話說熟能生巧,雖不是出於自願,但他的自尊由不得他拉下臉來去跟郝蔓荻道歉,只得就這麼耗著。
這天,他到位於石庫門的住所探望莉塔娜,怕她受不了被拒絕的打擊而影響她的身體,所以特別前去探視。
石庫門這間房是韋皓天特別為莉塔娜租的,幾年前才蓋好,是新式弄堂。他原本想為莉塔娜找更好一點的地方,但莉塔娜怕房租太貴,又喜歡弄堂居民間的人情味,韋皓天也就順她的意,以他的名義承租下來,供她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