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為什麼去找宋喬治幫忙?」這就是困擾了他好幾天的事情,他甚至氣到半夜睡不著,好幾次都想踹開中間那扇門找她問清楚,終究還是忍住。
「你不幫我,我當然只好自己想辦法,這還用問嗎?」既然都忍住了,幹麼不忍到底,還來問她?
「誰說我不幫忙?」他瞇眼。「我只不過說了妳幾句,妳就跑掉了,然後去找那該死的宋喬治。」
「別說喬治的壞話,他可是個好人。」郝蔓荻氣憤不已。「我爹地能這麼快被放出來,全靠他熱心幫忙,我不許你侮辱他。」
「他當然熱心了。」韋皓天冷笑。「好不容易才逮著這個機會,說什麼也要大獻慇勤。」
「皓天!」
「他是有目的的,蔓荻,難道妳看不出來?」他提醒她。「那天我去他家接妳的時候,他正想帶妳上樓,意圖非常明顯。」想乘機佔她的便宜。
「那天我喝醉了,他只是想找個地方讓我休息,沒你想的那麼齷齪。」郝蔓荻為喬治辯護,聽得韋皓天非常心寒。
「妳是說,就算他有企圖也不要緊,是這個意思嗎?」他是關心她,她卻一心向著朋友,好像他這個丈夫不存在似的。
「我沒有這麼說。」為什麼他老是喜歡曲解她的意思?
「妳明明就覺得不要緊。」這不是他刻意曲解,而是她一心袒護朋友,這讓他非常傷心。
「我沒有──」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好吧!我承認我不瞭解他有什麼企圖,但我對你的企圖倒是瞭解得一清二楚,不需要別人提醒我!」
「我對妳有什麼企圖?」韋皓天不明白為什麼又突然扯上他,他們現在討論的人是宋喬治。
「你會娶我,完全是為了報復我!」要扭曲大家一起來,誰怕誰?「因為小時候我不懂事,對你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又當眾侮辱你,所以你就不擇手段的把我娶進門,好折磨我報復!」
這真是韋皓天聽過最胡扯、也是最令他傷心的話。她明明知道,他為什麼娶她,她明明知道,他對她的愛慕及思念,從來沒有一刻停止。
她是他的愛、他的愁,他的夢想。可如今她為了支持宋喬治,可以對他做出這麼無情、不實的指控,他還有什麼話說?
「原來之前妳說瞭解我、愛我都是在作戲。」他總算明白他和宋喬治之間的差異,光信任這點就相差一千倍,他怎麼和人競爭?
「當然,不然你真的以為我會喜歡一個黃包車伕?」郝蔓荻直覺地反駁,話說出口以後,才發現自己說錯了,和韋皓天陷入相同的錯愕。
他們同一時間愣住,都不敢相信對方(自己)這麼說了。「黃包車伕」這個字眼,在他們的生活裡面,已經消失多時,如今再提起,聽起來特別諷刺。
「妳說的對,是我自己多心了,我在作夢。」他從沙發上拿起大衣和帽子,就往外走。
郝蔓荻用手緊緊摀住自己的嘴,恨自己為什麼大嘴巴,她分明就不是這個想法,為什麼老是說出和內心完全相反的話來?為什麼?
他們一向就有這個問題,自尊心強,誰都不願開口認輸。過於會保護自己的結果是互相傷害,彼此都很無奈。
走出家門的韋皓天,陷入比郝蔓荻更深的茫然,不曉得今生所為何來,自己又是什麼?
他像個遊魂一樣,在街頭晃來晃去。
上海無論白天或晚上都很繁華,但此刻他卻覺得沒有容身之地,事實上他已經在這個地方住了三十幾年。
他無意識地舉起手,扒扒頭髮,才發現頭髮已經過長,該理一理了。難怪蔓荻會一直強調他是黃包車伕,因為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沒有人頭髮留得像他這麼長的,除非是他那一票好兄弟,否則大家都是規規矩矩用發油梳上去,發尾留到頸後,沒人會留到肩膀。
「老闆,我們是不是該回銀行了?其他的大老闆們正在銀行的公事房候著呢!」司機一直默默跟在韋皓天後面,沒敢煩他,可這時候實在沒有辦法,只得跟上前問韋皓天。
「不,我們去理髮。」韋皓天決定臨時改變行程,反正那些所謂的「大老闆」們,都是他的好兄弟,他們不會介意的。
「理發?!」司機張大眼睛,不明白這個時候韋皓天怎麼還能這麼鎮定,華董的寶座都快被人給搶去,他居然還要去理髮。
「對,理髮。」理掉這三千煩惱絲。「你去把車子開過來,我在這裡等你。」華董的位子固然重要,但理發這件事更重要,他不要他的外表看起來像黃包車伕。
「好的,我馬上去把車子開過來,您稍等一下。」司機難得看見韋皓天這種表情,也不敢再多嘴,立刻就要去開車。
「動作快一點,我要去理髮。」他摸摸發尾,真的太長了。
「是,老闆。」司機用跑的跑去幾條街外,將停放的車子開過來,再下車為韋皓天打開車門,請他上車。
等一切該走的程序都走完,司機已經是氣喘如牛,難以開口說話,但他還是很盡責地轉頭問韋皓天。
「要去華安理髮廳嗎?」華安理髮廳是上海市最有名、也最貴的理髮廳,剃一次頭要六角大洋。
「不,我們到南市去。」韋皓天回道,司機驚訝地看了韋皓天一眼,接著發動引擎,開往南市。
南市是上海最老的城區,位於華界。既然是老城區,必定商業鼎盛,處處充滿傳統滬上風情。當然,這樣的老城區必定也會有貧民窟,住著些貧困的窮人,韋皓天就是要去那裡。
「老闆,您好久沒來了。」自從他娶郝蔓荻為妻以後,就不曾來過南市,遑論最低下的貧民區。
「是啊,好久沒來了,不知道老師傅還在不在?」他看看車外的風景,街上到處跑滿了黃包車。
「應該在吧!」司機說。「前陣子我朋友才剛來讓楊師傅剃過頭,他老的技術還是一樣好呢!」
像他們這種領固定工資的小老百姓,能省則省,剃個頭也要到處比價,看哪邊的技術好,哪邊收費便宜才敢去剃。不過近年來工資普遍提高,會這麼斤斤計較的人越來越少,都湧向設備齊全的理髮廳去理頭了,很少人會找路邊擺攤的老師傅清理門面。
韋皓天沒答話,他知道在人們的眼裡,他是個奇怪的大亨。坐擁難以估計的財富,卻喜歡跑到貧民窟的剃頭攤剃頭,傳出去真要成為笑話。
「你在車上等我。」但人就是這麼可笑,外表可以改變,卻改變不了習慣,總是陷在固有的格局裡面掙脫不出來,就算事業再成功也一樣。
吩咐妥司機以後,韋皓天打開車門,一個人下車,一步一步踱向狹小巷口那個不起眼的剃頭攤。
「楊師傅。」
剃頭攤的生意不太好,幾乎沒什麼客人。老師傅見到韋皓天有些驚訝,他好久沒來了。
「好久不見,您的身子骨還好嗎?可還健朗?」
老師傅算是少數他尊敬的長輩,韋皓天同他說起話來特別有禮貌,只見老師傅綻開一個開朗的笑容,極有精神的回道。
「還不錯,一時半刻死不了,就這麼賴活著。」低階層有低階層的語言,韋皓天頓時覺得好親切。
「能夠賴活著也行,總比橫死好。」他笑著說道,老師傅也回他一個笑容,兩手攤開一條白色圍單,請韋皓天坐下,開始幫他剃頭。
路邊的剃頭攤當然比不上高級理髮廳享受,幸虧現在不是夏天,不然光坐著就要激出一身汗,更何況老師傅用的都是一些老式的剃刀和剪刀,新潮一點的年輕人都不敢嘗試。
「你都已經是上海知名的銀行家了,實在不應該再來這個地方剃頭。」老師傅幫韋皓天剃頭,至少超過十年,可以說是一路看著他長大。
「沒辦法,我改不掉這個習慣,還是喜歡找您。」從他和郝蔓荻結婚以後,便一直到華安理髮廳理頭,裡面設備雖豪華,但他總覺得缺少了點什麼,讓他怎麼看都覺得不對。
「有些事情可以改變,有些事情卻很難戒掉,對吧?」老師傅幫韋皓天理了十幾年的頭,非常清楚他心裡的憤怒及迷惘,和難以遮掩的茫然。
「是啊,真的很難戒掉。」他可以改變髮型和穿著,符合上流社會的標準,可是卻戒不掉骨子裡那屬於低下階層的勞動習慣,不然他不會這麼喜歡工作。
「我記得第一次幫你剃頭的時候,你還是個付不出剃頭錢的窮小子,現在卻已經是商場大亨。」他付出了許多努力,終於走到今天。可不曉得怎麼搞的,他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少。
「當初要不是您心腸好,免費幫我剃頭,說不定我就得拉一輩子的黃包車,您也看不到今日的我。」商老爺子就是看中他乾淨的外表,從中瞧出他的上進心,才會聘他為包車伕,然後進一步收他為義子。若說老師傅是他的恩人,一點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