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她是錯的,但她錯在哪裡呢?
沒人願意告訴她,鳳春只押著她,逼她洗頭,發現怎麼洗也無法褪色後,便化身母夜叉,冷冷說了句:「誰讓她弄成這樣的,就去祠堂吧!」
所以……
她轉向身邊也在罰跪的懷寧,問道:
「懷寧,我哪兒錯了?」
「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啊,但鳳春跟一郎哥就知道,可見……我們兩個還算是小孩,不成熟到連自己的錯誤都無法發現。」她歎了口氣:「白頭髮就白頭髮嘛,為何大家如此大驚小怪?」
正要摸自己染白的頭髮,忽地有人低喝:
「別碰!」
她跪著轉身,驚喜叫道:「一郎哥!」
鳳一郎抿著嘴,瞪著她那一頭白髮良久,才半蹲在懷寧身側,盡力放柔聲音:
「懷寧,我請人問過藥鋪了,沒有一道藥方可以染白頭髮而洗不掉的。你一定有法子,讓小姐髮色變回黑色,對不?」
「沒有。」
「一郎哥,我不介意……」遭來狠狠的一瞪,她立時閉上小嘴。
鳳一郎極力保持耐性,哄著懷寧:
「小姐是千金之軀,跟咱們不一樣。她頭髮不變回黑色,別人會異眼看她,你是她師弟,應該明白……」
「有什麼不一樣?」她不太高興插嘴:「一郎哥!我是千金之軀,有手也有腳啊,我白頭髮有什麼關係?冬故還是冬故,白頭髮跟黑頭髮不都一樣!」
「怎會沒有關係?」鳳一郎被她挑起了火氣,罵道:「妳以為阮冬故就是阮冬故,妳要不要試試走出大門,看看有沒有人會丟妳石頭?看看有沒有人追打著妳?」見她一怔,他以為她被嚇著,遂吸口氣安撫道:「小姐,妳還小,不懂世事是理所當然,只要妳明白這些道理,以後不再犯就好了。」
她緊緊抿著嘴,不發一語。良久,她才低聲問道:
「一郎哥,以前你告訴我的故事都是假的嗎?」
鳳一郎皺起眉頭,不知為何她會把話題轉到這上頭。他說的故事太多,哪知她指的是哪一個?
她輕聲問:
「一郎哥故事裡公平正義的天下,有情有義的百姓,這都是假的嗎?」
「妳……怎麼問起這個?」
「善惡到頭終有報,所以,大哥眼睛看不見了,但遲早會有名醫出現治好他;百姓裡偶有惡徒,但也會很快省悟,因為人性本善,最終世間太平。冬故一直以為老師傅只是有成見,並非惡意,這樣的人在世間屈指可數……一郎哥,為什麼有人要拿石頭丟你?」
她的聲音輕如軟風,卻像銳利的針,戳進了他的心窩裡。
鳳一郎老羞成怒,幾乎要撲上前去用力搖晃她的小肩膀,但理智告訴他,錯不在她錯不在她!他只是一個既自卑又貪戀自尊的人,世上許多人可以踐踏他,但他就是不想要眼前的小小姐看穿他的悲慘。
「被丟石頭是常事。」懷寧蹦出一句。
鳳一郎迅速看向那個老愛當悶葫蘆的懷寧。後者並沒看向他,只是冷淡地對阮冬故道:
「我沒上山前,討個飯也被人丟石頭。」
阮冬故盯著他,沒有答話。
懷寧又道:
「妳不對我丟就好了。」語畢,繼續跪著睡覺。
鳳一郎心一跳。懷寧短短一句話,為何令他渾身直流冷汗?
冬故小臉垂著,看不見她的表情。他歎口氣,撩過衣角,陪她跪在祠堂裡。
她的長髮全數染白,得花多久才能回到原來的模樣?鳳春被她氣哭了,他很清楚鳳春那是心疼的哭;他的白髮呢……到他老死都跟著他,誰為他哭過了?
「對不起,一郎哥。」低微的懺悔從垂下的小頭顱傳出來。
他閉上眼,柔聲問道:「妳知道妳哪裡錯了嗎?」
小頭顱搖了搖,低聲道:
「冬故駑鈍,只知一郎哥跟鳳春為此而生氣,但冬故想以親身證實,即使冬故一頭白髮,才智還是跟以前一樣毫無長進,師傅理應道歉。」
「妳是要讓我內疚嗎?小姐。」鳳一郎歎息。
門外,女聲跟著歎氣。
「妳是阮家千金小姐,就算要染白頭髮,隨便指一個丫鬟,誰敢不聽?為什麼偏要親身嘗試?」
「鳳春!」阮冬故跪著回頭,迅速又垂下小臉。
甫進門的鳳春,才見她一閃而逝的紅眼眶,抿著嘴上前,輕聲道:
「好了,小姐,妳跪了大半夜,該上床了。」
「……懷寧跟一郎哥呢?」她小聲問。
鳳春看了兩名男孩一眼,道:「你們都回房睡覺吧。」
阮冬故這才起身,悶不吭聲地走到鳳春面前。鳳春瞅她一會兒,才抱起她軟軟的小身體,任著她的小臉埋進自己的肩窩裡。
「小姐,妳在弄白妳的頭髮前,就知道洗也洗不掉了嗎?」鳳春問道。
「冬故知道。」阮冬故悶聲回答。
鳳春閉了閉眼眸,深吸口氣,輕聲道:
「那好。妳告訴鳳春,為什麼不隨便找府裡丫鬟家僕去染,偏要自己來?」
小臉終於抬起,跟她對視,忍著眼淚的小眼珠充滿疑惑。她問道:
「鳳春……為什麼要找其他丫鬟染?一郎哥是我的一郎哥,並不是其他丫鬟的一郎哥啊。就像鳳春生病,冬故一定要照顧鳳春,鳳春是冬故的鳳春啊!」
這個傻瓜小姐!鳳春暗自感動,卻更加擔心她的未來。在冬故眼裡,地位尊卑的觀念太淡,她真怕,冬故的未來……會是少爺現在的下場。
阮冬故見鳳春一臉發愁,小聲問:
「鳳春,冬故頭髮是黑是白,不都還是冬故嗎?以後冬故長大了,鳳春還會疼我嗎?」
「當然會!」
「那如果冬故跟大哥一樣,眼睛看不見了呢?」
「呸呸呸,童言無忌,小姐,妳眼睛好好的,怎會看不見?」
「鳳春會不會不喜歡我了嘛?」她直追問著。
鳳春歎了口氣,柔聲道:「不管小姐變成什麼模樣,鳳春都會喜歡妳。」
她聞言,破涕為笑地蹭著鳳春的頰面,道:
「那冬故頭髮是白是黑,都無所謂了嘛。將來鳳春老老,頭髮也白白,冬故也會一直喜歡鳳春,一直一直。」
鳳春終於被她的童言童語逗笑了。她的視線越過懷裡小小的身體,瞧見鳳一郎撇臉做了個不屑的口形:傻瓜!
她並沒有當場責難鳳一郎的不敬,只微笑道:
「小姐,明天是阮府在廟前行善發粥的日子。雖然府裡最近不順,但只要咱們有能力,這種事就不能擱下。妳也要十歲了,應該明白的總要明白,跟鳳春一塊去好不好?」
「好,我也一塊去!」
「鳳春!」鳳一郎脫口叫道。
阮冬故回頭看他,小聲問:
「一郎哥不想我去嗎?」
妳頭髮是白的,出去只會被人恥笑而已!鳳一郎咬牙切齒。這種經驗他多得數都數不完了,她這個從未嘗過羞辱的千金小姐,如果因此而一蹶不振,因此對這世間失望,那他、他……
鳳春放她落地,牽起她的小手,笑道:
「妳一郎哥是怕妳趕不上讀書進度。沒關係,還要幾天新師傅才會來,這幾天妳想做什麼都行。今晚,鳳春陪小姐一塊睡,好嗎?」
小頭顱點了點,又看鳳一郎一眼,道:
「一郎哥、懷寧,明天見。」語畢,乖乖地跟著鳳春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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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鳳一郎平靜地來到鳳春的房前,聽見裡頭——
「小姐,這是少爺小時候的衣物。咱們不能讓外人知道阮府有個小小姐這麼頑皮,今兒個妳就扮小小男子,當是府裡的……嗯……小家僕好了。」
「鳳春,我真的很頑皮嗎?」童稚的聲音很苦惱。
鳳春沒正面回答,只笑著:
「還有,妳別亂抓妳的頭髮,誰知道會不會一抓就掉,妳記得,這幾天,要沐浴洗頭都找鳳春,懂嗎?」小心翼翼地將阮冬故的銀白細髮束起。
當鳳春牽著她出來時,鳳一郎看見的是一個小小男孩,五官柔美又可愛,一頭束起的銀髮跟他一模一樣。
「早啊,一郎哥!」阮冬故中氣十足喊道,完全忘記昨晚鳳一郎對她的惱火。
「一郎,你怎麼來了?」鳳春意味深長地問道。
「我……我想,到時妳忙著主持發粥,小姐沒人照顧,我在她身邊有個照應。」鳳一郎平日膚色已是雪白,如今在太陽底下,更顯慘白。
「一郎哥,你身子不好,冬故幫你撐傘!」
「妳這麼矮,怎麼幫妳一郎哥撐傘?」鳳春笑道,迎上鳳一郎極力鎮定的眼神,她柔聲道:「一郎,你不用去,沒有關係的。」
「不!」鳳一郎沙啞道:「小姐年紀這麼小……我在一旁,能多擔點。」
他較顯目,就算有人要打,也是打他這個較大的。
他走上前,朝笑容滿面的阮冬故伸出手,溫聲道:
「小姐,我牽著妳走吧。」
鳳春笑道:「瞧你倆,真像一對小兄弟。」
阮冬故看看他有些大的手掌,萬分小心地把軟軟的小手擱進他的掌心裡,不敢使半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