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華公子?」她輕聲問。
沐在月光下雙手抱臂的斯文男子頷下首。
「他在汲水。」
「汲水?」這個回答並沒有解答她的疑惑。
季清澄轉過頭,不具威脅的眸光和她交會,不知怎麼形容的清冷語氣,像傾倒一般的流洩。
「水有等第之分,白露那一夜,當我為泡茶而徹夜未眠收水時,我就已經發現他也用銅盤在收集露水。」他頓了頓,對她的驚訝一點也不意外地繼續說:「白露這一天的露水是天地精華,我愛的是露的四潤,但他看重的應該是露水對五臟六腑有滋養之效,只可惜那露再節省,也有用盡的一日,時節還未至霜降,所以不能取霜代替露水,他就趁著走水路之便,夜半去取江心的淨水,二姑娘應該知道他是為何人取水。」
無法否認,也不可能否認,他在她不知不覺的時候,取水調花露滋潤她,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未經本人解答的問題,答案卻昭然若揭,姚爾爾只覺一陣昏眩,纖手摀住了唇,不能言語。
似乎不願意看他人動搖的模樣,季清澄移開了視線,冷冷眸光又落在江心。
「夜半無舟的江心最適合取水,用大瓦罐取上層的水,青竹左旋攪動一百下,旋即停手蓋緊,不得見光,三天後開啟,取上層七成的淨水,捨去下層不潔的水不用,再攪動後蓋緊,如此反覆三次,只留最初汲取的三分之一,用乾淨的老鍋滾透,加上冰糖三錢,靜置一兩個月後可入藥,也可用來煮茶,這水愈陳愈佳。」
說到這裡,他沒來由地一陣遲疑,緊接著從不起伏的語氣似蕩起了滔天巨浪──
「只是這麼繁複的法子,連嗜茶如我都嫌繁瑣,但他卻天天這麼做,不辭辛勞,我還注意到他有收雨水的習慣。二姑娘,妳明白嗎?我一直感到費解,華自芳何必要為另外一個人做到這個程度?」
季清澄焦慮得彷彿變了個人,但姚爾爾無暇多想,因為驀然理解華自芳的用心,她的心臟宛若被一把利刃正中貫穿,撕心裂肺的劇痛著,她抱著胸口,想要叫,卻發不出聲音。
「爾爾!」
「季清澄!」
沒有預警的兩道聲音乍響,將內心正在天翻地覆的兩人喚回了現實。
姚爾爾手心一燙,她不由得低頭望去,那是眸光異常晶亮的姚衣衣扣住她的手,她再一揚眸,另一艘船上的季清澄已被和他同船的姚彩衫給硬生生拉進艙中。
季清澄說他不懂,而她更不解啊!
心土天搖地動之際,她也被姚衣衣拖回艙裡,用暖被嚴嚴實實包住後,再用力抱住她。
「看妳,都凍成冰棍了,晚上幹什麼不睡覺,出去著涼了怎麼辦?」姚衣衣的話語不若平時伶俐,反倒有一絲想掩蓋什麼的感覺。
打娘胎裡就在一起,姚爾爾直覺姊姊也知道華自芳夜半為她取水的事,三個月來,和他相處的所有時光,在腦海裡一閃而過,她只能得到一個可能的結論。
「大姊,妳知道他──」
「什麼都別想,爾爾,不要去想。」
姚衣衣語氣強硬,硬是阻斷了她的話語,她喉頭不自然的滾動後,對上了妹妹濕潤的眸子。
「妳,不能嫁他呀!」
姚爾爾聞言,淒涼地笑了。
才甦醒的心疼,即刻就要入土活埋,她也懂了姚衣衣莫名討厭華自芳背後的心情。
「我沒有奢望的,大姊,我知道不能嫁他的,我誰也不會嫁的。」
姚衣衣緊緊抱住一臉落寞的妹妹。
華自芳存的是什麼心?為什麼不乖乖如她所願,離開爾爾的視線呢?
他不知道實情,但她知道,她寧死也不能讓爾爾去經歷一場注定會失落的情感。
她不是沒看到他在做什麼,就算再不長眼,這麼長一段時間下來,連瞎子也看得出他的真心不假,更何況她這個明眼人,可是她硬逼自己視而不見。
縱然明白他有心,他仍然不適合做爾爾的夫婿,乾脆就當他是阻礙爾爾幸福的不祥之物,在造成傷害前,將他們兩人分開。
她不在乎被人說驕縱野蠻,甚至表面上看來不顧爾爾的身子,但她一心只求爾爾的心能夠波瀾不興。
他動真心她不管,她什麼都不怕,就怕爾爾也對他動心。
虛弱的爾爾是那麼的讓人心疼,她受盡病痛折磨,失去太多平凡的幸福,身為姊姊的她,完全無法忍受妹妹又得再次面對失去。
「如果季清澄願意娶妳,他是家裡的次子,上頭的哥哥早有了幾個娃娃可傳香火,只除了巴蜀離長安遠些,一切都好,不是嗎?」姚衣衣柔聲勸道。
聞言,姚爾爾圓圓大眼裡一片空洞。
「我不嫁,我誰也不嫁。」
姚衣衣愛憐地點了下妹妹的嬌小鼻頭。
「大姊可不許妳說這樣喪志的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妳的幸福,妳的終身大事呀!」
姚爾爾不能自己地苦笑,「大姊,我不能生育呀!」
話一落地,又換來姚衣衣緊得發疼的擁抱。
爾爾從無月事,而華自芳上頭三個姊姊,下面三個妹妹,他是華家唯一的香火傳人,就是因為這點,讓他失去做爾爾丈夫的資格。
「不准妳這麼說,別把自己當沒有價值的人,女人又不只是用來生娃娃的工具,妳還有好多的優點,比我嬌柔,天生巧手慧心,遠比我強上幾百倍不止,為什麼這樣可愛的妳卻不能享有這份最平凡的幸福呢?」
姚衣衣不是猜疑華家人的人品,但是無法生育是七出之罪,華家女子個個強悍,她不敢冒這個險。
她不下注,押賭在沒個准的人心上。
「咱們也不希罕,爾爾,江南的男子太軟弱,一點男子氣概也無,既不堅定也不足以捍衛妳,不嫁這種人也罷!」
聽著姊姊賭氣般說著華自芳的壞話,讓姚爾爾連想安慰她的笑容都擠不出來。
她沒資格失望,可是她正失望著,但姊姊比起她更失望,奪走了她傷心的權利。
她柔柔地偎進姚衣衣的懷裡。
「大姊,我什麼都沒想,真的。」她流利的說著謊。
她早已習慣隱藏自己的真實心情,因為她不願意再去傷害比她更受傷,好似背負著原罪的姊姊。
心口不一又如何?比起姊姊的為難笑容,她可以毫不在乎的虛偽,甚至變得更虛偽都可以。
姚衣衣輕撫著妹妹的細發,眸光溫柔,和她平素的狂妄、霸氣,有著霄壤之別。
「沒想就好,逍遙太逍遙,誰嫁他誰不幸;季清澄是個悶鬼,好在四個未婚夫裡還有一個水寒,他離京城最近,咱們明兒個歇一歇,然後就直奔回長安,妳說好不好?」
姚爾爾乖巧的點頭,她現下不想反駁姚衣衣。
「好的,大姊。」
「聽說水寒雖然木訥,卻是個殷實的好人呢,妳說,他會不會喜歡上妳呢?一定會的,而且北方的漠子絕對會保護心上人的!」
聽姚衣衣隨口胡扯,沒聽出她打趣語氣下的絕對認真,姚爾爾內心更加堅定自己決烈的想法,但她還是順從地點頭。
「大姊,咱們睡覺吧,我有一點累了。」
姚衣衣頷首,將妹妹擁在懷裡,拉上被子密實的蓋著她。
靜待姊姊的呼吸聲漸漸拉長,姚爾爾這才睜開眸子。
人非木石,豈能無情。
華自芳對她的好是毋需多言,在察覺他的用心有多深,眼裡只有她一個之後,她又怎能不為他心動?
偏偏心只要一動,便會淌血。
如果,能夠化成一攤水,不知該有多好。
她不求被他撈起,只求能成為一滴流經他家花田,再被某株花兒吸收後,讓他親手摘下,最後有幸煉成一滴花露的水。
輕盈飄香,能讓他真心微笑的露水,而不是無法回應他的厚愛,這個病弱無用的自己。
因為幻想而幸福,可是虛幻的幸福本體是直達骨髓的痛苦,她笑著,想著,無法忍受地扭曲了面容,淚水無聲的溢出眼眶,沿著頰邊滑落。
剛體悟到華自芳溫柔背後的真心,確認他要同去長安的目的,但她已無福消受他的深情憐愛。
她不是放棄,只是屈服於現實,接受除了不可能之外仍只有不可能,這道理她沒有資格不懂。
她能認命,能不妄圖……卻無法不動心。
第五章
其實他不如她想像中的溫柔。
隨著畫舟繫妥後的柔緩波濤蕩漾,忙了一夜的華自芳雖然累,但神思卻浮浮搖搖不能沉澱,更遑論入睡,突地,這個念頭躍入腦中。
華自芳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比起感激,他更想要她的情,他不要她的感激,嚴格來說,他的所作所為全是為了自己。
若說給露是因,那他還保留的另一份回憶,才是真正的緣起。
他不想說,單純因為他知道她不記得了,所以有一種小小的自私,想一個人擁有那份情懷,誰也不能碰觸。
回想起她傍晚的柔媚,湧起擁她入懷衝動的華自芳,只能將這股操弄他心情的力量,歸結到「宿命」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