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格非冷冷望了她一眼就別開眼。那一夜過後,三四天來,都沒與她見上面,為著不知名的原因,連自己也弄不懂的意緒,他不想見到她。
所以他每天還是忙進忙出,但不再帶著花靈,放她一個人在黑島裡自生自滅。而她也沒閒著,天天東走西串,可說是已經將整個黑島的結構都摸透了。若是現在隨便問她大宅裡有幾個地窖、幾座倉庫、幾間荒置的空房密室什麼的,她肯定都答得出來。
他知道她在做什麼,也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做。而今天,已經把黑島都摸得一清二楚之後,一無所獲,當然要跑去跟「某人」呈報了。
「喂,李大公子,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請托啊?我要借條小舟啦。」
「妳借舟做什麼?」李格非淡問。
「我要去找子熙。」她說得很坦白。
李格非壓下胸口突來的氣堵,維持淡然語氣:
「子熙最近身體不好,青墨舫不見客。」
「不見客是應該的。不過,我是他的朋友,探訪生病的朋友是道義,我還給他做了人參雞湯呢——有沒有,那個人參就是你從雪國重金買回來,被不識貨的盛蓮人當作沒用的樹根草須,沒人要買,後來就被你放在倉庫角落認賠發霉的好貨啊。我跟玉芳總管要,她好大方哦,整筐都送我耶!也不想想那些至少有兩千蓮銀的價值說。」雙眼閃動著夢幻的光芒,吞吞口水繼續道:「人參是多好的東西啊,補五臟、安精神、保青春活力、又能養生益壽,尤其對病後調養身體最好。子熙看起來平常身體就不好,所以我才給他燉了人參雞湯。」
「是這樣嗎?」李格非的語氣帶著點酸。
「對啊,所以你一定要讓我去。啊,對了!」她轉頭對身後的青俊招手:「快拿過來。放涼了就不好吃了,來,我來拿,噢,好燙!」接過一盅份量十足的大陶碗,她對裡頭的李格非大叫:「快讓我進去啦,很燙耶!」
李格非對護衛點頭,護衛立即放行。花靈飛快的衝進廳裡,將陶碗小心放在李格非的書案上後,雙手立即貼在自己耳朵上。
「好燙,不過也好香哦。來,你快趁熱吃。這是鴿肉參耆湯,我特地幫你做的。你最近不是特別累,又沒什麼食慾嗎?這個湯可以讓你恢復精神與食慾,你多吃幾次,就不會容易感到疲累了。」她將蓋子打開獻寶。
屋子裡霎時瀰漫了濃濃食物香,人參的味道更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在場的人被這前所未聞卻又極之引發人食慾的香味給吸引了,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妳——」李格非看著桌上的湯,表情複雜。
「快點喝,我還讓廚房做了人參蓮子湯。是道甜品。待放涼了,就給你當茶喝。好啦,你慢慢吃,我不打擾了。我得趕快把湯給子熙送去,晚上會回來陪你吃飯,拜了。」
花靈將他壓坐在桌案前,把筷子湯匙都給他備好,最後,拍拍他的肩,確定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決定趁機速速走人。這傢伙有時變臉起來六親不認,她還是不要跟自己的好運開玩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小俊,走了!」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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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熙!」
花靈臉色大變,將手中食盒放下,衝向床邊,扶著正在嘔吐的周子熙。
「你怎麼了?咦!為什麼你吐出來的是黑色的水?!」
周子熙整個人無力的靠在花靈懷中,望著自己污黑的雙掌發呆。
「你不小心喝到墨水嗎?」花靈一時找不到毛巾,便用衣袖給周子熙擦嘴,四下張望了下,發現房裡沒有放水。「我叫人送水進來給你漱口吧。」
「不……用了,再等等。」周子熙扶著花靈的手,將身子靠回床頭。問道:「妳怎麼進來的?」
「喔,我知道李格非派了很多人保護你,登上你的青墨舫之後,至少要過五關斬六將,才有機會見到你。我不耐煩等,而且我的雞湯也不能等,所以我叫白秀想辦法把我從你花廳的窗口送進來,沒走正門,也沒驚動外頭那些人。」花靈將雞湯提到桌上,很快舀了一碗湯。「來,沒有清水,用雞湯漱口也是可以啦。」
周子熙滿嘴酸苦,自然不會拒絕花靈的好意。一碗鮮美又昂貴的雞湯就這麼兩三下的給漱掉了,花靈有點心痛,但沒有時間心痛太久,見他好些後,問;
「子熙,你到底生了什麼病?」
周子熙望著雙手,眼神黯然。
花靈見狀,走到房間裡唯一的窗邊,將窗戶打開一點,方位相當好,可以看到青俊與白秀所站立的小舟。她招招手,要他們過來——
「白秀,妳腰間的水袋給我。」
白秀以巧勁將水袋高高拋上來,讓花靈輕易接住。
「謝啦!我還要待很久,你先帶小俊去別的地方約會一下,等天快黑了再過來。」揮揮手,不理會青俊抗議,將人打發走了。
花靈找出一個小水盆倒水,端到床邊,仔細幫周子熙擦手。
「……請不要對格非說,好嗎?」周子熙輕聲懇求著。
「如果你的病很嚴重,現在不說,以後他也會知道,而且會非常傷心。如若只是小病,那麼瞞著他又是什麼意思?」花靈見他神情哀戚,似有什麼難以訴之言語的心事,輕聲將自己的看法說完:「也許你覺得不讓朋友擔心是體貼的表現,但這往往只是自以為是的想法,別人並沒有被真正體貼到。有時候這種體貼,只會造成遺憾。」
周子熙無言。
花靈幫他的手洗乾淨後,發現他衣服也吐髒了,問道:
「要不要換件衣服?我幫——」想到男女授受不親,改口道:「我幫你叫個男侍進來幫忙。」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來。」周子熙低頭看衣領,那兒有一片污黑。
「那我迴避……」轉身要走向花廳。
「花靈,請妳留下。」
「啊?」花靈愣了一下。這種邀請會不會太豪放了點?
「我想讓妳看……」周子熙輕喃。
可不可以不要啊!花靈從來都不覺得蒼白男體有什麼看頭,她對白斬雞又沒興趣;雖然愛吃無錫排骨,但一點也不愛看排骨男好唄!
就算要她看男人的裸體,至少也要有點料啊,例如李格非那種猛男就不錯,很不錯說。這樣即使因為看了男體被指為色狼還長了針眼,至少會甘願一點點。
所以不要脫啦!子熙,你這個盛蓮第一美男的豆腐乾,本小姐一點都不哈,真的。花靈滿腦子胡思亂想,就是沒膽回頭看。
窸窸窣窣的解衣聲。
「……十五年前,我做了一件愚笨的事,傷害了別人,也傷害了自己。我以為,許多事在那個時候就結束了,可是直到這兩年,我才知道,這事沒有結束……只有死亡,才能叫做真正的結束。花靈,我沒有生病,我只是……要離開這個世上了。」
「什麼?!你說什麼!」花靈驚得轉身,忘了周子熙可能還在換衣服。「你說死亡是什麼意思?離開這世上又是什麼意思……啊!子熙!你、你、你你你——」失聲訝叫,抖著手指,直指周子熙雪白平坦的胸口,張口結舌,再也發不出聲音。
「什麼聲音?公子房裡有叫聲!」花靈的叫聲驚動外頭的守衛。
「這不是公子的聲音,是女人!有女人闖進公子的房裡!」
「有人闖入?快進去看看!」腳步聲疾奔而來。
「公子!公子!您在裡面嗎?我們可以進去看看嗎?」一大群護衛都聚在花廳,不敢擅闖,只揚聲問。
「我沒事,你們別進來。」周子熙很快的將內衣與中衣穿好,而花靈還呆在原地,怎麼也回不了神。他走近她,輕輕喚著:「花靈?」
「啊?」龜速回神,仍恍惚中。
「妳還好嗎?」
「……子熙……」
「嗯?」
「你的蓮花好漂亮喔……」她心醉神迷。「我從來不知道光是用金與黑兩種顏色就可以把蓮花畫得這麼高貴美麗,真是不可思議!」真的好美,超美超亮超炫,可說是美得無與倫比、驚世絕艷,以後看不到怎麼辦啊啊啊啊……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重要的是、是、是——
「子熙,你不是墨蓮嗎?為什麼你胸口的蓮花卻是黑中帶金?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會……」花靈驚呼聲隨著周子熙哀傷的表情而轉為低吟,終至再也發不出聲音。
這個美麗的男子在微笑,可是她卻在他臉上看到了世界上最深濃的哀傷。好美,美到讓人喘不了氣,美到讓人想流淚。
花靈從來不曉得,一個人美得最極致的時候,就是他哀傷絕望卻哭不出來,只能笑的那時。
於是,若有人不小心癡望到他的美時,只能流淚,不由自主的代為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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