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幾天前第一次看見這番景象的時候還以為是莊園裡豢養的飛禽,但是修剪枯枝的園丁卻告訴我不是這麼回事兒。
「您弄錯了,布賴恩先生。」那個粗壯的大鬍子說,「伯爵大人可不允許他的房子裡有這些髒兮兮的客人!那是貝克特先生弄的,他喜歡在自己的陽台上撒些谷子、豆子還有麵包屑什麼的,讓附近的海鳥飛過來,逗它們玩兒。」
「哦,他該不是等這些鳥兒飛近了,就用獵槍把它們一個個轟下來吧?」
「當然不會!」園丁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很喜歡這些小東西呢!上次喬納森在附近搞了個陷阱,捉住一隻,惹得貝克特先生大發雷霆。平時笑嘻嘻的人發起火來可真嚇人,您是沒瞧見……後來就沒人去捉他的寶貝了!」
我有點不相信,那個笑裡藏刀的傢伙會有這麼仁慈的時候?
我一邊琢磨,一邊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根鏈子:「對了,約翰,你見過這個嗎?」
園丁湊近來仔細地看了看我這根又小又舊的十字架,然後非常肯定地搖搖頭:
「從沒見過。」
臨近傍晚,黑霧從海面上擴散開來,緩緩地逼近岸邊。我拉攏衣領,抬頭斜望向遠處的陽台,慢慢向它靠過去,最後在一株冬青樹下站住了。它非常配合地遮住了我的身子,讓我可以安全地看清陽台上的情形。我看了看懷表,靜靜地等著該出現的那個人,應該是這個時候吧……
果然,當紅色的布條飄舞在空氣中,海鳥們逐漸開始大快朵頤。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白襯衫的人影推開門走出來,金髮被海風吹得有些凌亂,正在啄食的海鳥並沒有因為他的接近而飛走,甚至當他伸手撫摩它們時也沒有任何驚恐的表現,我驚訝地發現,貝克特先生的整個輪廓在酒紅色的夕陽中竟然呈現出一種極其柔和的線條——天哪,我竟然會用這個詞來形容一個兩面派!
但是我相信這一刻我的眼睛絕對沒有撒謊——他的表情像個善良的天使!
這樣的「奇觀」大約持續了將近十分鐘,貝克特先生撒下最後一些麵包屑,轉身回到了屋子裡,不一會兒,他的小朋友們享受完豐盛的晚餐,三三兩兩地展開翅膀飛離了這個地方。
這時我從冬青樹後面走出來,拍乾淨身上的枝葉,慢慢向主樓走去。
或許還有很多事情出乎我的意料,那麼我必須更加仔細才行。
每天早上,阿托斯的固定郵差會在八點鐘之前把報紙和信件送來,門口的男僕把它們拿到晨室後,由作為秘書的貝克特先生和我先篩選一下,再拿給伯爵大人。也就是說,除了電報和緊急文件,最先拆開信封的人,是我們;當然了,如果動作再快一點,也可以說,是我。
這就是我為什麼敢在兩天前偷偷給比爾寫信的原因。
自從知道了貝克特先生的特殊愛好,我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應該再好好瞭解瞭解他。這個時候我想到了從前在委託行裡做事時認識的一個小伙子,他並不是很能幹,所以在那裡只是負責文件資料的保管,可是如果需要查些東西,那麼他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幫手。我慶幸自己和他的關係還可以,所以請他幫了一個小忙。
如果伯爵大人和貝克特先生稍稍注意一下就會發現,以往我都是最先到晨室去工作,但是這兩天我去得又早了一些,因為比爾的回信很可能快到了,我沒法想像他們一旦知道我私底下在調查會怎麼樣來對付我。
所以今天早上當我從一摞信件中提心吊膽地找到寫著「艾貝爾·布賴恩先生收」的這封信時,連看也沒敢看,只是飛快地把它放進口袋裡。而當我打開它,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
比爾十分認真地完成了我的委託,他在問候了我以後就附上了一段長長的新聞摘抄,裡面包括伯爵大人和貝克特先生零零碎碎的諸多消息——
一年前,奧斯伯特·潘克赫斯特先生繼承了爵位,各個報紙的社交新聞中都有報道,連我都有印象,只不過它們在某些方面提得很簡略,關於他的身世和那對異國母子都沒有太多的筆墨,有些報道甚至閉口不談。但從中我依然可以找到蛛絲馬跡來證明安妮說過的那些話並不全是子虛烏有:
伯爵大人他確實有過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而且和他一樣具有繼承權。但是那個年輕人神秘地消失了,整個莊園裡連他的一張相片兒都沒留下來,所有人都小心地保守著關於他的一切,他就像隱藏在這個豪華莊園中的幽靈一樣,壓得我難受。
然後就是關於貝克特先生的東西,是連著幾年都有的長篇報道:就像我曾經聽到過的一樣,他擁有一個年輕人最想得到的東西,外表、才華、能力、名聲,而且還帶著一點俠義心腸……他什麼都不缺。作為法律專業的新星,他在幾年前處理了三樁小有名氣的案子,幾乎每個律師都認為他會是將來一個不能小看的對手。但是就在兩年前,他在報紙上發了一則簡短的啟事,關閉了自己的事務所,徹底退出了法律界,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是什麼原因讓一個前途無量的人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呢?
我仔細讀完了貝克特先生經手的那些轟動官司,無一例外都是以弱勝強的好教材;不是指他的委託人在證據方面的弱勢,而是在「財力」方面的不堪一擊——法律界的「羅賓漢」,這綽號真是太貼切了!
這和那個陰險的傢伙簡直是兩個人……有沒有可能同名同姓?或者只是他故意造成的假象?不,他在喂鳥兒時並不令人討厭啊!
我開始胡思亂想。
窗外的黑夜沉悶地像我的腦袋,我抱著頭仰面倒在床上——上帝啊,給我一個答案吧!
第二天又下雨了,不過這場雨來得又大又猛烈,還伴隨著電閃雷鳴。
我覺得這種天氣並沒有影響到威登斯凱爾伯爵大人的好心情。自從他收到那封電報以後就莫名其妙地保持著一種很容易發現的樂觀態度,不論是和我們說話,還是處理其他問題,都比以前平易近人,他剛剛甚至詢問工作了兩個小時我是否要點咖啡。
倒是我們溫文有禮的秘書先生沒有什麼變化,但我猜他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因。
「那麼就這樣做吧,哈里森。」伯爵大人飛快地在一份文件上簽了名,「你把這些東西馬上整理好,艾貝爾,你幫著歸類,必須在三天內寄到倫敦去。」
「是的,大人。」
我們捧著這一摞東西回到晨室,在關上書房門前我看見伯爵大人帶著一種欣慰的表情打開懷表,輕輕放在面前的書桌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好像看見他的眼睛在一瞬間越過懷表盯在了我臉上。
貝克特先生騰出手扭開晨室的門,幫助我將沉重的文件放在辦公桌上,然後在他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這幾天的事情好像多起來了,貝克特先生。」我一邊把要處理的那些文件排好,一邊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和身邊的人聊起來,「是不是因為伯爵大人的心情好,所以辦事效率也提高了。」
「是嗎?」金髮秘書面無表情地拿起筆開始做事,「我覺得大人並沒有什麼改變。」
「可是我覺得這兩天他的似乎特別開心,有什麼事讓他這麼高興嗎?」
「說實話我看不出來,艾貝爾。他一直都是這樣的。」
我又一次佩服他上了鎖的嘴巴。看樣子從他這裡是什麼都問不到的,還好最近幾天我常常和阿托斯的僕人們「聊天」,能聽到不少關於這個顯赫家族的陳年往事,雖然大部分都是垃圾,不過多少有點幫助。
「艾貝爾。」一個悅耳的聲音召回了我的注意力,貝克特先生突然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望著我,「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先生。」
他直直地看著我,嘴角裂開一絲微笑:「聽說你最近愛和安妮她們聊天了?」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勉強笑到:「您聽誰說的。」
「哦,對了,不光是女僕,聽說園丁約翰也常常在花園裡看見你。」
「啊,是啊……我發現那兒的風景不錯。」
「是嗎?」他又笑了,藍眼睛裡像要滴出水來,「阿托斯最美的景色實際上不在那裡,你找錯地方了。雖然偶爾看看也不錯,但如果接著幾天都去吹海風對你的身體就不好了。」
我覺得自己背後開始出汗:「好的,我以後會注意……」
「乖孩子。」他又低下頭,「請叫人給我送杯蘇打水進來好嗎?我有點口渴。」
「是。」我連忙朝門邊走去,這時背後又傳了他的聲音,「對了,順便叫赫德森太太進來把那些廢報紙整理一下,都被翻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