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門鈴叮咚響起時,她差點跳了起來。她懷疑自己真的很怕突如其來的聲響。
「我來突擊檢查。」
杜曉雷的面孔和聲音同時出現在她眼裡、耳裡,皆如春風,暫時吹走了她的惱怒。
「進來吧,參觀我的豬窩。」她掉頭往客廳走。喜他的突然出現,也惱他好幾天不跟她聯絡。
「很溫馨的豬窩。」他徑往窗邊走,往下看了看,彷彿要找出自己曾佇立過的位置。
「下次請你先打電話知會我說你要來。」她倒杯水給他,他這才坐上沙發。
「給你收拾豬窩的時間?」他喝了口水,笑了笑。
「我從不收拾,否則我媽來了就找不到罵我的理由。」她也坐下,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我想收拾的是心情。」
「有什麼好收拾的?」
「我們對彼此都還停留在偽裝的階段。我還無法用稀鬆平常的心情面對你的突然出現。」
「這是你的說法。」他似不敢苟同。「我只覺得奇怪,為什麼你從不主動打電話找我?」
「除了拿字去換錢,不得不跟給我錢的人聯絡聯絡,我很少主動打電話給別人。」
「不希望有人瞭解你嗎?」
「沒有人瞭解自己有什麼可悲的?很多人其實是這樣活著的。人跟人之間,總是因為不瞭解而渴望親近對方。但是瞭解之後又怎麼樣呢?大家不是都說『因誤會而結合,因瞭解而分開』嗎?等你被瞭解自己的人傷害之後,再告訴自己說,其實不被瞭解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嗎?」
她脫口說出自己曾在小說裡使用過的句子,沒想到換來他感慨的一聲長歎。
「我的確是因為希望你瞭解我而親近你,你不也因為希望瞭解我才親近我的嗎?」他困惑地甩了甩頭。「你是在預言,我們會因為彼此瞭解而分開?」
「矛盾。」
他一愣。「什麼事矛盾?」
「你剛才說的都是希望我瞭解你的話,你並沒有提到你想瞭解我。」
「你不覺得自己也很矛盾嗎?」他又甩了下頭。「我親近你,自然就能慢慢瞭解你,而你剛才說得好像你一點也不希望有人瞭解你。」
她無話可以反駁。
「你會傷害我嗎?」
「我不會。」他答得迅速而肯定。「我再也不會傷害任何人。」
又見弦外之音,她聽出來了。
「既然你來了,那就繼續講故事給我聽吧。」
沉吟片刻,他說「好」,接著就從口袋裡掏出煙盒。
「不介意我在你家抽煙吧?」他已取出一支煙。
「介意。」她搶下那支煙。「你沒試過戒煙嗎?」
「認識你之前我早就戒了。從花市出來,送你回家之後,我才又開始抽煙的。」
「你是說我害你做壞事?」
「抽煙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壞事,傷害最深的是我自己。」他的目光停在她臉上。「那天你一下車,我就開始為你牽掛。為了擺脫這種牽掛,我才決定去買煙來抽。」
「那現在呢?你還為我牽掛嗎?」
「嗯。」他點點頭又說:「好吧,我答應你不再抽煙就是了。」
「開始講故事吧。」
「上次講到偷錢買畢業紀念冊,對嗎?」
「嗯。」
他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想讓心情隨著姿勢放鬆,此刻他的目光停在一個很遠的地方。
「她國中畢業那天,遞了一封信給我。那大概可以算是情書吧。」
「寫了什麼?」
「她寫了謝謝我替她達成了買畢業紀念冊願望的話。」
「就這樣?」
「嗯。」
「那你為什麼會認為那是一封情書?」
「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我只收過這封信,還是不經過郵差的。除了你以外,惟一和我有過牽連的女孩子只有她,所以我當那是情書。」
「有過」牽連?她不知這樣的用詞是不是出於一種口誤。
「還留著那封信嗎?」
他搖頭。「我的心思不細膩,看完隨手一放,早就不知道到哪去了。」
「後悔嗎?沒收著那封信。」
他想了好久才看著她說:「該記得的我永遠也忘不了。」
她聽得有些心痛。不知是為他痛,還是為由自己痛。不管怎麼說,她此刻的心痛是因他而起。
她想起自己曾在書裡寫過的一句話:當一個女人為一個男人感到心痛時,這個女人已經愛上這個男人了。
寫這句話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料到,自己有一天要親身經歷那種感覺。
她愛上他了嗎?
「她考上理想高中,我在一年後也畢了業,考不上公立學校,家裡也沒錢供我讀私立學校,於是我開始工作。」
「做什麼?」
「當然不是什麼像樣的工作。我爸那時候剛考上貨車駕照,替人家開大卡車,我就跟著我爸的車,當搬運工。」
「卡車司機的收入還不夠供你上學嗎?」
「我爸還有債要還。」他苦笑。「他認為我反正不是塊讀書的料,不如早點工作賺錢。」
「她讀書,你工作。後來呢?」葛月把故事重點拉回男女主角身上。
「每天晚上她都會找我講講話。她講學校裡的事,我講工作上的事。」他停下看她。「那時候,我和她都很快樂。」
他嘴角泛現的一絲笑意令她心中泛酸,雖然他提及的這種快樂還不意味著特別的意義。
「這種快樂的日子維持了多久?」
「到她高三那年。和她相依為命的爸爸過世了。」
「成了孤女?」
葛月暗忖著這樣的身世的確很女主角。比起杜曉雷故事中的女主角,她的身世的確太一般了。
「嗯。她輟學,也開始工作。」
「好可惜。」
「我要她復學,一年之後。」
「你供她繼續上學?」
她又有不平。她還在這裡巴望著能在他身上搾點題材,寫字換錢,養活自己哩。
「嗯。我多做了好多工作。當然,都是出賣勞力的工作。我要她繼續讀書,要她上大學。」
「你自己家也不富裕,這樣幫她,你爸媽沒意見嗎?」
「我小學六年級那年,我媽就跟別的男人跑了。我爸只管賺錢,我和姐都沒餓死就好,他不太管我,也不知道我賺多少錢,只要我不開口向他要錢就沒事。」他說得平靜。
「你繼續工作,她繼續上學。」她點點頭。「然後呢?你們又快樂了嗎?」
「她上大學之後沒多久,有一天突然問我說,她跟我算不算情侶。」
她屏息。他接了下去:「我頭一次臉紅,我回答她說,我不配做她的情侶。」
「她呢?什麼反應。」
「她說她決定一輩子都要跟我在一起。」
「於是你們正式開始談戀愛?」
他又想了好久。
「我不會形容當時的感受。我只想一直保護她,像個男人一樣地保護一個女人那樣。我只想努力工作,讓她將來能過好日子。」
這話她聽得好耳熟。爸爸對媽媽說過,宋紹鈞也對她暗示過。
杜曉雷對他的女朋友說過。
那就是愛嗎?
他的行動電話突然發出聲響,他朝她抬了下手,她才發現自己忘了嚇一跳。
他只對著話筒說了句:「我現在很忙,晚一點再回電給你。」
她只在心裡追究那個「你」是男是女。
他才想對她說話,門鈴響了。
她朝他抬抬手。「沒事,我去開門。」
「媽。」礙於客廳裡還有個杜曉雷,她沒說「又來幹嘛?」,免得激起媽媽的罵興,她不想在杜曉雷面前丟人。
「什麼人在裡面?」葛母狐疑地、快速地鑽進屋裡。「有客人哪?」她發現他了,開始一陣打量。
「杜曉雷,正在講故事給我聽。」葛月連忙對媽媽解釋,邊不安地看著他。「我媽。」
「伯母你好。」他表現得很從容。「我來看看葛月,順便聊點事情。」
葛母銳利的眼神掃過他一身不凡的穿著之後,態度立刻緩和下來,看了他遞上的名片之後,幾乎是眉開眼笑。
「請坐,請坐,不要客氣。」她自己也坐下,葛月倒茶去了。
杜曉雷可能是出於一種商場上的習慣,也可能是想避免媽媽小覷他,所以才遞上那張印著他高級身份的名片吧?葛月的心情忽變得沉重。
「媽,茶。」放下杯子,她就一直杵著不動。
「伯母,你一定有事要找葛月,我看我就不再打擾了。」他察覺出這對母女的相處並不融洽,未免替葛月製造困擾,他起身告退。
「不急,」葛母立刻以手勢要他坐下。「你一定是個大忙人,既然難得有空過來看看葛月就別急著走。唉,我這個女兒很孤僻,沒幾個知心朋友,你偶爾來陪陪她也好,順便替我開導開導她,要她改行做別的。整天有一點沒一點地寫,能寫出什麼東西?就她那兩下子,能有什麼出息?女孩子遲早是要嫁人的,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都快把我氣死了。」
「媽,」葛月出聲打斷媽媽的喋喋不休。「你有什麼話要交代我嗎?」
「沒什麼要交代的,」葛母臉上仍洋溢著難掩的興奮。「只是來看看你好不好,既然杜先生在這裡,那我就回去了。你爸還在家裡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