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莫名其妙地濕了眼眶。
「難過。我很特別是因為我有一個不完整的家庭。」她吸吸鼻,慶幸自己寫多了小說而練就了應變能力。
他點點頭,不想對她說安慰的話,因為他不夠格。
「為什麼下樓?」
剛才利用了他,所以她不該說自己是因為生他的氣才跑下樓。
「我想離你更近一點,所以就下來了。」
他的行動電話又響了。他看看她,似乎在徵詢,他可不可以接聽。
「你接吧。」
他一接就轉身背對她。
她感覺得出對方是一個女人,雖然他對對方沒有稱呼,講話內容也只是在答覆一些簡單的詢問,要對方不要掛心他。
她聽見最重要的一句話是:「沒,我沒跟誰在一起。」
他一收線,她就說:「我上樓去了,再見!」
不知他是什麼表情,她直奔回家,熄了燈才走到窗前,只見他已不在那裡了。
「你最近有點怪。」
宋紹鈞又替葛月送便當來了,非假日裡每天下了班,他總是先上三樓,送完便當再回二樓。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從她媽改嫁後算起。
「我以為在你眼裡,我一向沒正常過。」她笑笑,接過便當。「進來嗎?」
他猶豫一下。「也好。」
她並不覺得餓,但開始吃便當。
「宋紹鈞,我如果再談一次戀愛,你還聽我的報告嗎?」
曾經有過的兩次戀情,她都鉅細靡遺地報告給他聽,從相識到分手。
他一愣。良久才答道:「隨你。」
她有一瞬的不忍。可是她發現一時間自己竟無語可以對他說。
她相信他心裡跟她一樣明白,即使彼此之間沒有隔著另一個男人或女人,依然存在著距離。
她有預感和他之間又將冒出一個新的男人嗎?
「葛月,你要謹慎一點,別再讓自己受什麼委屈才好。」他安靜地看她吃飯。良久,吐出一句。
她放下筷子看他,只想著她和他也是多年鄰居,為什麼他們就不能像杜曉雷和他鄰居女孩那樣,也發展成戀人呢?
「宋紹鈞,你一直是我生活中一個很重要的人,我幾乎已當你是個親人了。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你總在我身旁。這麼多年來,我已習慣身旁有個你。」
她說話的同時也在努力找尋,找尋自己對他可曾有過心動的感覺。
沒有。
以後會有嗎?像杜曉雷和他女朋友那樣?
「我也很習慣聽你說自己不如意的事,習慣在一旁安慰你。」
「我安慰過你嗎?」
他搖頭,笑了。
「你看得出我什麼時候難過,但你不曾安慰過我。」
她語塞。她與他之間的施與受關係,彷彿永遠無法逆轉。
「你很少難過。」想減輕罪惡感吧?她這麼說。「你媽和你一道來我家,托我媽透過我繼父的關係替你找工作的那次,你是不是很難過?」
她沒忘記那天媽媽難得地對他母子二人表現出熱情的一面。然而她很清楚,媽媽那種難得的熱情其實含著十分強烈的優越感和自我膨脹的成分。宋家母子有求於她,這使她在某種程度上取得了心理平衡。
她能體會宋紹鈞當時的心情。她和他母親一起經歷了被熱情掩蓋的輕視和冷淡。
「還好。已經過去了。」他說得淡然。
「我很慶幸你這份工作是自己找的,不是靠我繼父的人際關係。」她一直懷疑媽媽後來根本沒向她繼父提那件事。
「葛月,不要怨你媽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她嫁給你繼父,可是她終歸是你媽。」他語重心長,難得對她說了這麼長一句話。
她看了他好久,歎氣。
「也許你說得對。我想我不是怨她,而是替她感到悲哀。她的安全感可能已完全喪失在和我爸的那段婚姻裡;而現在,她又把她一輩子的虛榮擺在和我繼父的這段婚姻裡。有時候,她的虛榮讓我感到難堪。」
「常常想替你介紹對像?」他笑得瞭然。
她也笑了。「她常常讓我覺得自己未老先衰。」
「她希望自己的女兒能趕快抓住一些東西,一些可以帶來安全感的東西。」
她點點頭,但不認同媽媽所謂的安全感。
「我爸雖不如我繼父那麼富有,但是也沒讓一家人挨餓過。」說起這個,她不由想起了杜曉雷辛酸的童年。「我爸有外遇在先,固然有錯,但我媽不該把她和我爸的過去完全否定。她在外人面前口若懸河地數落我爸的不是也讓我無地自容,」她漸漸激動。「他們到底相愛過,也有了我,如果他們的過去什麼也不是,那我又算什麼呢?」
「別想這些了。」
「宋紹鈞,你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愛。」他為自己答得太快而感到難為情,臉微微泛紅。「我——沒說錯吧?」
「為了愛?」她似自語,當下就決定,如果杜曉雷再來找她,她要問他同一個問題。
「你會怎麼愛那個跟你在一起的女人?」她再發一問。
「你是指我將來娶的女人?」
「嗯。」她相信那是他對「在一起」的定義。
「我——」他低下頭,好久才又抬頭,俯仰之間,他好似儲夠了勇氣。「我的理想是,盡我最大的努力,讓她不必外出工作賺錢。如果她喜歡寫作,那就寫作,但我不要她依賴寫作維生,我會擔負起照顧她生活的全責。」
她不得不低頭,在聽見他這番露骨的話之後。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也聽我爸說過,他要努力工作,讓媽和我活得更好。」
「我跟你爸不一樣。」從來他回話都不似今晚這麼快。
「你媽可能在等你吃晚飯,你快下樓去吧。」
「我剛才太多話了,」他趕緊站起身。「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看著他急步走出她家。
第三章
林玉婷打電話來向葛月查詢了。
「哎,你很不夠意思耶,原來你已經有男朋友了,幹嘛瞞著我?害我浪費了那麼多唇舌,絞盡腦汁找借口去說服安生,你是不是不甘願我接收他?」
葛月一聽就知道她已經放下心了。也好,歪打正著。想必是吳安生把當晚所見告訴了她。
「我跟他才剛開始,你非要說他是我男朋友也可以。我沒主動對你提起這個人,是想如果我第三次被男人拋棄的話,可以不列入正式紀錄。」
「你不要這麼悲觀嘛。」
「不是我悲觀,而是被人拋棄會成為一種慣性,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她思索片刻後又道:「這個人很可能只是想跟我玩玩而已。」
林玉婷疑惑了。「那你還理他幹嘛?安生說他看見你抱住人家。哎,是人家追你,還是你勾引人家?」
「在花市裡認識的,很正常的開始嘛。什麼勾引不勾引的?」
葛月說著就回想起當日花攤前那個高大的身影。她必須承認,那天在花市裡,她之所以駐足在專賣玫瑰的攤位前,是因為他站在那裡。當時她就覺得有一種無名的力量吸引著自己,吸引著自己走近他。她無法不關心他的那些玫瑰。
「是嗎?他是什麼樣的男人?」
「還在瞭解當中,暫時無可奉告。」葛月忽地心起一念,想著就說了:「我會把我和他的故事寫下來,也許你有機會看到書。」
「不是才剛開始嗎?有什麼可寫的?為了賺稿費,你還真是無孔不入。」
葛月沒在意她的取笑。
「哎,我說寫就寫,你不要再跟我嗦了,時間就是金錢,你知不知道?下次再要我陪你電話聊天我可是要收鐘點費的。」
林玉婷啐她一聲,收了線。
葛月的靈感來了。她立刻坐回電腦前,敲進幾句話:
海,呼吸著,一絲絲突起的光波與蒼白的月相互嘲弄著,一隻不知名的鳥無聲地飛過海面。夜光中,海戰慄了。
杜曉雷是那隻鳥,她是海,她因他戰慄。
就用這樣的感覺做為故事的開頭吧,她想。
有人按門鈴。
「媽,又有什麼事?」她不耐煩。
葛母帶著責備的眼神進屋。
「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這叫母女連心嗎?她在心中自嘲一笑。
「我幾乎天天坐在家裡,上哪裡去交男朋友?」就算真有男朋友,她也不敢隨便讓媽媽知道,知道以後,要不了多久就會把人家嚇跑。
「那你那天晚上從你陳叔叔家回來之後跟誰講電話?還講那麼久?我一直打不進來。」
「你忘了交代我什麼?還是想責備我那晚沒在陳叔叔的家人面前表現出很熱絡的態度?」
葛母重歎一聲。
「你先告訴我,跟誰講電話?」
「一個朋友講他自己的故事給我聽,說是要提供我寫作靈感。」
「不務正業!」媽媽啐她一聲。「你能不能找個像樣的工作做?過一過正常人的生活?整天坐在家裡,說是說你很忙,可是你忙了半天又能賺多少錢?女人最後還是要走進家庭的。」
「你又想對我說,女人最後還是要靠男人?」
葛母有點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