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再敲了,只有宋紹鈞可以敲我的門!」
她在屋內,背貼著門大吼一聲。
他果真不再敲門,不再喊她,安靜了好久。
她也不吭聲,整個人依舊緊抵著門。
「我很久沒跟她聯絡了,那天她突然出現在修車廠時,我很意外。她想當面謝謝我,只是這樣而已。我告訴她說我要為自己重活一遍,她說她也要。」
葛月知道他是在講林靄梅。
「她怎麼重活一遍?跟她丈夫離婚,放棄一切嗎?」終於,她問了,疑惑多過氣惱。「還是,她丈夫真的已經死了?」
「幾年前就過世了。」
「那她為什麼到現在才來找你?」她問罷只聽得一聲重歎,良久沒有回答,於是她再問:「你又為什麼在這裡等我?不是說你的生活與我無關,你我不必再見面了嗎?」
又是等了好久,她才聽見回答:「我會說這種話是不希望你心裡還有我,我……我以為你結婚了。」
她心疼極了,但仍不假辭色。
「因為你看我抱著宋紹鈞的女兒,跟他走在一起?原來在你心目中,我是這樣一個輕易就見異思遷的女孩子,原來我跟宋紹鈞永遠不會變質的友情在你心裡是輕易能夠取代愛情的;原來你不知道我愛你有多深。」
「不!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我以為你是在受不了你媽的情況下才選擇了宋紹鈞,畢竟他是值得你信賴的人。」
她哼了一聲。「有一點你說對了,我是受不了我媽。所以我在半夜裡搬家,搬離了那個有我生命出處的家;所以我一個人在這六龜鄉下住了將近三年;所以我在這個有你生命出處的地方緬懷了將近三年;所以我經常一個人到那條差點淹死你的小河旁流連;所以——」
她哽咽,說不出更多話。
「葛月,」他再也忍不住了,決定說出實情。「過去幾年我人在監獄裡。」
她為這句話呆住了。
「我出獄前寫了一封信給你。出獄那天我等了好久都沒等到你來,所以——」
他的解釋不完整,但已足夠喚回她的意識,也使她開了門。
兩張淚臉相對良久,她忽地回首衝進臥室裡,把好幾個尚未拆開的包裹抱到客廳裡來,過度的焦急使她拆包的動作變得十分沒效率。
拆了兩包之後,她發現仍舊是些廢物。剛改行的前半年,她收到的包裹裡還有些雜誌,書籍什麼的;漸漸地,宋紹鈞寄來的東西對她而言,差不多已是廢物,他連廣告宣傳和贈閱的報紙都寄了過來。所以她到後來連拆包都嫌累,乾脆堆在一邊放著。
她終於順利地拆開最後一包,顫抖的手終於翻到一個只有收件人地址,沒有寄件人地址的標準信封。
她這才轉頭看著一直杵在門外的他。
「是這一封,對嗎?」她認得他的筆跡,這麼問他、看他,是因為她沒有勇氣拆信,她沒有勇氣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她抱著頭坐在地上,遲遲不願拆信。
「葛月,這是我第一次寫信。本來一入獄我就想寫信告訴你,我自由了。」
他進屋了,停在離她兩步遠之處。熾熱的眼神給了她勇氣,她緩緩地、慎重地拆開信封。打開信紙,她看見了他剛才說的那句話。
她連忙抹去淚水,以便看清下面的內容。
他接著就把自己最後一次去日本,在柏原家遭遇之事說了出來。
她吞著淚讀信,速度和他的聲音同步。
「本來我那趟去日本的目的,就是想跟她把話講清楚,沒想到最後竟如此收場。不過這樣也好,因為我不再欠她。原諒我,我一直沒告訴她我們相愛,是因為怕她會傷害你。不料我這麼做卻先傷害了你。我最後還是告訴她了,我對她說,雖然我們分手了,但我還是愛你。」他停了停。「到現在才寫這封信,是因為我到現在才有勇氣告訴你,我是因為要減輕她的罪名才坐牢的。你會怪我嗎?另外,我覺得自己不該強迫你為我做什麼。我怕你知道我坐牢的事之後會為我難過傷心,我怕你等我。我不是不希望你等我,但我不該那麼自私。」
葛月不斷的哭泣使他停了下來。
她繼續默讀著:
再過一個星期我就可以出獄。我雖有了勇氣寫這封信,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把信交給我姐,請她替我寄出去。她明天會來看我,如果我把信交給她,那麼我可能要經歷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失望——你也許不會來接我。如果你不能來,我也無權怪你。這表示我沒太早寫信給你,是一個正確的決定。我的文筆不好,請你包涵。寫到這裡,我覺得心好亂。就此擱筆。
曉雷
看見信紙下端的日期之後,葛月泣不成聲。他在一個月之前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失望。
她將信紙貼在胸前,除了傷心哭泣,什麼也不能做。直到他在她面前蹲下時,她才把滿腔心痛的感覺埋進他的懷裡。
「原諒我……原諒我……」
她想說自己不該錯怪他,不該對他不聞不問,不該連他為她做了那麼多事都不知道,他坐牢是為了要換取他倆的明天,而她卻搬家了,她讓他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失望……
她只是不斷地說:「原諒我。」
他緊抱她在懷裡,宣洩了所有對她的思念和不捨,當他深深地吻過一回,又一回。
「葛月,我愛你,對你的愛從不曾間斷,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
她還流著淚,但臉上已浮現如花的微笑。
「我們走吧。」她拉著他一塊站起,再把她剛才背進門的背包交給他。
「去哪裡?」
「台中。」她推他一起出了門,鎖上門再拉著他下樓。「我們回台中同居到暑假結束。」
「同居?」
「你在台中總有住的地方吧?」
「有。」
「那就對了嘛。你要工作,我在放假,當然是我跟你回台中同居嘍!」
「這房子是你租的?」
一隨他進屋她就打量起兩人的愛巢,頓時溫馨滿懷。
「嗯。很亂,你受得了嗎?」
「我喜歡這種亂中有序的感覺。」她眨眨眼。「有條不紊會抹殺我的創造力。」
「可是你現在住的地方看起來很整齊。」
「那是不得已的。我在你的母校教書,當老師總不能太過分。」
「想過繼續寫作嗎?」
「現在可以考慮了。」
「怎麼說?」
「我們有的是時間可說,不急。」她推他。「你去洗澡。」
「你先洗。」
「你先洗,我要寫信。」
「給誰?」
「給你。我收了你一封情書,當然要回饋一封給你。」
「喔,那我就先洗澡了。」
她發現他的臉紅了。
《羞澀的修車工人》。她決定利用這個暑假寫幾篇短文,第一篇就寫他。
他洗得很快,一出浴室就接到情書。
「這麼快就寫好啦?」他自歎弗如。惟一寫過的一封信花了他整整三個鐘頭。
「嗯。現在換我洗澡,你寫信。」
「什麼?我還要寫嗎?」
「不要也可以,等我洗好了聽你用講的。你考慮一下,看是要寫還是要講。」
「喔,你去洗吧。」
為了爭取時間,她一進浴室他就拆閱情書——
難怪她會寫得那麼快,原來只有一句話:你什麼時候再向我求婚?
她洗得比他還快。
他的床只是一個床墊而已,他已佔據了大半邊,不安地盯著光禿禿的天花板。
「你寫好了嗎?還是打算用講的?」她一躺上床就再沒空位了。
「我可以等買了房子之後再向你求婚嗎?」他看都不敢看她。
「那我還要等多久?!」她霍地坐起。「你可能要花一輩子的時間才能買到一間房子。曉雷,我已經不是TommyGire了。」
他沒忽略曾經蹉跎的歲月。
「付得出自備款就算有房子,可以嗎?」他坐了起來,用一雙乾淨而粗糙的掌心輕撫著她的面頰。
「那也需要好長的時間。」她沒躲掉那觸摸,只不過高噘起嘴。
「如果我現在就有這筆錢,你同意我使用嗎?」
「現在就有?你中大獎啦?」她不解。
他搖頭。「林靄梅回日本之前,堅持要我收下一張支票。她說該還的我都還了,該要的我也不能不拿。她說即使當年我不當她表弟,單憑自己的勞力工作賺錢,經過那麼多年,也該有一點積蓄了。你覺得她說的有沒有道理?」
「算她做對了一件事。」她點點頭。「那些是你的血汗錢,本該還你的。任何人都有權使用自己賺得的錢,身為一個現代人,你也有權預支明天的錢來圓今天的夢。」她握住他的雙手。「很少有人買房子不必貸款的。」
斗室裡安靜了很久,葛月漸漸聞到了夜的芬芳。
「你願意嫁給我嗎?」他虔誠地望著那如花微笑的臉。「請再慎重考慮一遍,因為,你可能要幫忙養家。」
她重重啄了下他的唇才回答:「我願意。家是你我共有的,哪來所謂的『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