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博文擅自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位置上。說是教室,其實是由高高低低的舊書桌拼湊而成。他看到牆壁旁擱著他們合力完成的置物櫃,裡頭放著積木以及一些略有破損的玩具。
他看得出教室裡的一桌一椅,都經過夏明眸的巧手整修過,雖不新穎卻顯得溫暖而乾淨,維護得很好。心裡對她的疼愛又更增添一分,而這一分,幾乎就要滿溢。
夏明眸蹲下身子,耐心教導孩子做作業,卻一直感受到後方投射過來的注視,原本流利的言語,幾次打結,引來孩子奇怪的眼光。
她乾脆站起來,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堆在沈博文的桌上。「看書,別亂瞄。」
他手長腳長,窩在明顯太小的椅子上,膝蓋幾乎和桌面同高,居然還一臉幸福洋溢地笑得像個傻瓜。
「愛麗絲夢遊仙境、青蛙王子、三隻小豬?」他乖乖地按著夏老師給的課程翻起書來,不一會兒,目光又忍不住跟隨著她的身影。
而這個身影,正向他走來,愈來愈近,他仰起頭,燦爛一笑。
「這個小朋友上課下專心,罰你到外面幫溫媽媽打掃房子。」夏明眸兩手插在腰上,氣呼呼地說。
前面傳來小朋友的竊笑聲。
「老師……」沈博文無辜地站起來,低低望著她。
真的好美,無論是生氣還是微笑,都讓人難以移開視線,尤其她還擁有一個善良而真誠的美麗心靈。
「不准狡辯。」擔心他又用長篇大論淹沒她,趕緊先阻止。那彷彿從天罩下的身影,讓她的氣勢軟了一半。
「好吧!」他歎口氣。「我承認老師太美,容易讓人分心。雖然這不是我的錯,但是,我還是會乖乖聽話。」
呃……這……這是公然挑逗嗎?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含情脈脈的眼神?她逃避他的眼波攻擊,急忙將他推出門外。「到外面待著,不許進來擾亂我。」
他反身握住她柔軟的小手,低聲地問:「我讓你心亂了嗎?」
她像被火燙著一般,將手抽回來,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揉著。「什麼……跟什麼,你再不走,我真的要把你綁在椅子上了。」然後,逃命似地衝進教室,留下一臉興味盎然的沈博文。
沈博文和溫媽媽坐在前庭院子裡的樹下,兩張長條板凳,中間一個用漂流木拼裝組成的長形木桌,樸拙而原味。
「這些桌椅是明明十三歲的時候和其他在這裡長大的院童做的,颱風過後,幾個孩子跑到暴漲的河邊撿木頭,還差點被水沖走。」溫媽媽啜著熱茶,瞇著眼回想。
「回來被我痛罵一頓,她倔著臉還是把它完成了。後來才知道,有個小朋友的同學說她家有個美麗的庭院,邀請大家到她家烤肉野餐,卻不讓她去,她傷心地告訴明明,幾個孩子就決定自己在育幼院裡野餐。」
沈博文著迷地聽著溫媽媽敘述小時候的夏明眸,想像著她堅毅的眼神和倔強的個性,像只母雞拚命保護羽翼下的小雞們,他會心一笑。
「她雖然經常因為打架而傷痕纍纍,不過,功課卻一直名列前茅,沒讓人操心過。就是什麼事都悶在心裡,讓人心疼。」
「打架?」沈博文瞪大眼,她的另一個面貌再度讓他心驚瞻眺。
「是啊!她的保護欲很強,自己受委屈沒關係,若是知道有人欺負其他院童,就算對方人高馬大,也不管幾個人,衝上去就要討回公道。」她噗哧笑了一聲。
「有天,幾個國中生男孩子找上門來,說要拜她做大姊頭,我才知道她打架都打出名口了。」
「哇——」他連嘴巴都張大了。「後來呢?」
「後來,她義正辭嚴地教訓他們幾句,要他們考進班上前三名她才考慮看看,日子久了,大家就變成好朋友,也幸好他們的行為一直都沒有偏差。不然,我真的要一個頭兩個大了。」
看著溫媽媽面帶笑意,沈博文一陣感動。他們的生活肯定不是十分寬裕,但是,可以感覺到家人的溫暖與團結。
「明眸的父母……發生了什麼事嗎?」
溫媽媽望向沈博文,表情變得十分嚴肅,仔細打量他的眼眉。
「我喜歡她,也心疼她,更想照顧她,如果不方便說也沒關係,這不會影響我對她的喜歡。」他誠懇地表達內心的想法,他知道眼前這位老婦人,對夏明眸的愛不比親生母親還少。
溫媽媽拍拍他的手,眼神柔和了下來。
「她母親是在寒流中凍死的,可能因為長期的飢餓以及身體狀況下佳,經不起連日的低溫,在天橋底下被其他流浪漢發現。那時我在醫院照顧一個孩子,注意到坐在走廊上裹著毛毯,安靜不說話的明明。詢問醫院裡的社工人員,瞭解她的狀況便決定帶她回來。那個時候我只收養兩個孩子,後來,我先生過世,我才決定—輩子投入這個工作。」
沈博文一陣鼻酸。「溫媽媽,您真的好偉大。謝謝您、謝謝您照顧明眸。」忍不住感動地摟過老婦人的肩膀。
如果不是這麼慈祥善良的女人,夏明眸也許會被送到環境更差、或是根本無法預測未來變數的家庭裡。
他心中暗暗決定,要付出自己的心力,與夏明眸一起照顧這些處在艱困環境中卻努力活得更好的人。
兩人愉快地談天說地,溫媽媽繼續爆出夏明眸小時候的糗事,一直到聽見孩子們歡呼下課的聲音才起身招呼他們吃點心。
第五章
回家的途中,夏明眸一直感到侷促不安,她不知道沈博文和溫媽媽聊什麼,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魔力,讓所有的人都好喜歡他。離去前,幾個小女孩還硬要跟他打勾勾,約定一定要再來。
她從不刻意隱瞞也不介意別人知道她的背景,不明白為什麼會那麼緊張他的想法。
「我決定每個星期都跟你一起來幫他們做課後輔導。」他突然冒出一句。
「什麼?」她像看鐘樓怪人一樣瞧他,好像他說的是要去競選總統。
「我說,我要去幫高年級的孩子輔導數學,那是我的得意學科。」
「不用了,我一個人就夠了。」還沒想清楚,直覺地就拒絕他。
雖然,可以預料她的反應,沈博文還是小小地受了傷。這個倔強的女人,什麼時候才可以放輕鬆一點,到現在還把他當外人。或許,他應該早點宣示一下主權。
「聽溫媽媽說,你數學好像不怎麼靈光,三角函數、微積分一直都沒搞懂,不會逞強到想誤人子弟吧?」他揶揄地問。
「誰……誰說……」她一陣語塞。「起碼有及格啦!下過,我英文很強的。」隨即又想到,人家可是在英國待過一陣子的,會不會得意得太早……
「呵,如果硬背考古題,想及格應該不難吧!」立刻拆穿她的西洋鏡。
溫媽媽居然連這個也講了……她整個人像洩了氣的輪胎,扁扁地癱在椅子上。
「不要一時心血來潮就承諾這種事,它並不輕鬆,更不能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給他們希望又半途而廢。」她終於說出內心真正在意的癥結。
「放心,我對自己的恆心與毅力絕對有信心,從我追求你的堅決態度,你應該不難感受到吧!」
她心突了—下,抓著的安全帶在手上纏成—團。「你……你在追我?」
「是啊!」第二次說,他已經能輕鬆地像說「今天天氣真好」那麼自在。
「別鬧了!」夏明眸心裡僅維持—秒鐘的欣喜,立刻轉為掙扎,複雜地無法平息,沈著臉要他打消念頭。
「我是認真的,你也別想逃,除非你說討厭我,不然,我不會放棄的。」
「我……」她想說,卻說不出口。
如果討厭他,連跟他說一句話都不可能,更別提任由他一天到晚在身邊打轉。
她的沈默讓他信心大增,趁著紅燈,解開她纏在安全帶裡的小手,抓到唇邊,輕輕一吻。「我是真的喜歡你。」
夏明眸就呆呆地看著那一隻細白的手在他唇邊磨蹭,彷彿不是自己的。
微張的紅唇,粉嫩透著晶瑩,他俯身靠近她,柔柔的氣息拂過他的面頰,他深吸一口氣,貪心地想要更多,後頭卻傳來不識相的喇叭聲。
她這時才驚醒,連忙將身體往後縮,一顆小小頭顱就硬生生住玻璃窗上撞去。
「叩」——地一聲。「喔!痛……」
「你這個笨蛋,怎麼這麼下小心。」一手將她攬過來,一手操控方向盤,心疼地在那滑溜的髮絲上輕揉。
「是不是這裡痛?」跟著前方的車陣,分心觀察她的表情。
她無聲地搖搖頭。
他挪了挪位置。「這裡?」
她又搖頭,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她忽然覺得自己沒用,今天居然哭了兩次,而且,都在同一個人面前,她不是這麼愛哭的人,卻不知道如何讓它停止。
沈博文立刻將車停到路邊,將她擁進懷裡,細細檢查她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