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血腥場面!」少良搖頭。他突然記起初識李穎那天,在翠玲家看電視,當螢光幕上出現芝兒時,翠玲曾說:「芝兒回來了,台北市就快掀起一陣血雨腥風。果然是血雨腥風,芝兒太極端、太好強。
「所以我說,你得不到李穎,是因為你太不積極!」她搖頭。「這種事怎能聽其自然呢?要爭取啊!」
「我想——各人有自己的作風、性格,我不能勉強自己做什麼!」少良淡淡地。
為什麼芝兒總是有意無意地鼓勵他、推動他呢?難道芝兒以為他能追到李穎?她又可以得回思烈?她豈不是太天真了?思烈和李穎的那種感情又豈是可以代替的?
車停在南京東路韓國餐廳門前,芝兒推開車門,忽然又轉身一把抓住少良的手。
「少良,你千萬別以為我別有用心,相信我,剛才我說的一切全是真心的!」她說。
真心話——然而芝兒真是全無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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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李穎的外表看來依然冷靜如恆,內心裡,她真是被芝兒所做所為、所言所行影響了。她一直在矛盾、爭戰著,她有權爭取幸福、抓牢愛情,然而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又傷了人,應該嗎?值得嗎?
她不想把內心的矛盾、爭戰洩露出來,於是在思烈面前,她變得沉默,更沉默了。
思烈什麼也不問,他眼中卻是瞭解的光芒,他實在太瞭解李穎,就像他瞭解自己一樣,他們都有相同的一點——可以說優點,也可以說是缺點。那是太善良,那是心不夠狠,這是他們的致命傷吧!
星期天,當思烈來到李穎家中,友覺除了開門的女傭之外,只有李穎獨自守在書房裡。
李穎的神情很特別,眼睛有絲紅腫,睡眠不足?或是哭過?地上有一個小小的瓷盆,裡面是一堆燒得焦黑的紙灰,她——做了些什麼?燒了些什麼?
「怎麼一個人在家?」他把視線從瓷盆中收回,坐在她那張躺椅上。
「爸和媽到士林做禮拜了!」她看他一眼。
「最近你一直沒去教堂?」他說。
「進了教堂心靈不平安。那種感覺很不好受!」她說。
「抱歉!」他凝視著她。
他知道她為什麼心靈不平安,她也知道他為什麼抱歉,他們實在已是心靈相通,靈魂相接,有的時候,言語根本是多餘!
兩人之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李穎把玩著一把透明可愛的拆信刀,思烈則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他們的沉默並不顯得僵硬,而是和諧、溫柔,是一種經過提煉,經過了沉澱之後的氣氛。
「燒了什麼?」他忽然問。這原是他一進門就想問的,已忍了許久,他已經深切的瞭解,若要得到幸福,他和李穎都得學習忍耐。
「試寫了一段稿,不滿意,燒了!」她淡淡地。
「寫的是結局?」他眼中光芒一閃。
她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思烈實在太懂得她了。
「寫了一個悲傷結局,是嗎?」他再問。他不能不問,因為他明白,這本《陌上舊人》的結局,對他們是重要的,那意味著李穎的決定。
「我實在不擅長寫悲傷的故事,自己陪著掉眼淚,」她搖搖頭。她眼眶的那絲紅腫果然是哭泣。「生氣起來,一把火就燒了它!」
「燒得好!」他有些微地激動。「你不燒我也要燒!」
「以前從來沒燒過稿子,我不是林戴玉型的人,」她很飄忽地笑。「寫不好的頂多撕碎、扔掉,今天——我是常常受心理作用所影響!」
「不燒了它心裡會有陰影!」他瞭解地。
「我很不喜歡現在的自己,」她搖搖頭。「我覺得根本不是原來的我了!」
「你原已不可能再是原來的你,因為我!」他說。非常斬釘截鐵地肯定。
她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拆信刀。
「思烈,我覺得很累,我真想休息!」她說。
「你可以休息,但不能改變心意,」他認真地說:「你休息,讓我來應付所有的事!」
「有事需要你應付嗎?」她問。
「目前沒有,」他困惑地搖頭。「自從芝兒出院後,我半個月都沒見到她了!」
李穎猶豫了一陣,終於慢慢說:
「她曾來過我這兒!」
「什麼?」思烈呆怔一下,立刻衝到她面前,用力抓住她的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什麼時候?」
「半個月前,她出院的那一天——」李穎搖搖頭。「她來——也沒說什麼,我不想影響你!」
「她根本沒安好心,」思烈憤怒的。「現在又死纏潘少良,我真不明白——她想做什麼!」
「少良?」她也意外。「你怎麼知道?」
「我有時在『鴻霖』午餐。那兒離他醫院近,他也常去,我們碰到過!」他說。
「她找少良也未必有什麼壞心!」李穎說。
「但是——但是——」思烈漲紅了臉。
「名義上她還是你太太,是嗎?」她笑了。「那麼名義上你也是她的丈夫,你卻總來我這兒!」
「這——怎麼一樣呢?」他悻悻地。
「怎麼不一樣呢?州官、百姓要放火也沒什麼不同,是不是?」李穎笑。「公平一點!」
「不,我對你是真心誠意,她找少良——分明只是做給別人看!」他很固執。
「少良怎麼說?」她說。
「只說芝兒找他,其他的我不想聽!」他孩子氣地。
「這是少良和芝兒的事,只要少良不反對、不拒絕,你何必管這麼多呢?」她冷靜地。
「既然這樣,我可以去申請離婚!」他忽然說。
李穎皺皺眉,幾乎是脫口而出地說:
「這不是令你下決心的好借口!」
思烈凝視她半晌,臉上的激動、憤怒都漸漸褪去。
「我在自欺欺人,是嗎?」他自嘲地。
「你說過,我們要忍耐、等待,你的信心呢?」她溫柔地對他微笑。
他用力握著她的手,他不能相信,他那麼愛李穎,難道她不該屬於他?上帝不會這麼殘忍吧!
「我已經打聽了辦出國手續的事,」他忽然說:「我當然沒有問題,我有那邊的聘書,而且是美國護照,但是你——需要先有一張證書!」
「證書?哦——」她明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她需要一張結婚證書,才能跟他一起辦手續走,是嗎?
「當然,目前不可能,但我已約好了一個律師,我要詢問可有其他可行的辦法?」他說。
「不要勉強!」她說。
「什麼話?我們要走就一起走,要不一起留下,」他斷然地說:「我絕不會留下你!」
「我可以等,真的!你的事業卻不該耽誤!」她理智地。
「不——好吧!我們暫且不談這煩人的問題!」他拉她起身。「我們出去散散步!」
「外面冷嗎?」她掠一掠頭髮,姿勢優雅。
「不冷,春天都快來了呢!」他擁著她往外走。
他們很自然地轉入後山坡下的阡陌小路,散步嘛!總是這兒,這條小路似乎對他們有特殊意義。
「記得你三年前第一次來這兒嗎?」她忽然問。春天的腳步雖近了,寒意仍然料峭,她整個縮在他的臂彎裡。
「記得!」他點點頭。「我記得每一件發生在我生命之中的事!」
「那個時候你對芝兒好緊張,」她笑,帶著絲捉弄的味兒。「你們吵架,芝兒一怒就衝來我家,你立刻就找上門來,我記得你是一口氣從山腳下跑上來的!」
他笑,只是笑,非常特別,非常難懂地笑。
「笑什麼?難道不是?」她仰望他。
「你和芝兒不是好朋友,我們吵架她為什麼要來你家?」他不答反問。
「為什麼?你們不正在山腳下嗎?」她不明白。
「我們是在山腳下,」他回憶著。「我告訴她,那是你家,她聽了不高興,就吵了起來!」
「哦——」她明白了,原來吵架是為她?芝兒吃醋了。「你怎麼知道是我家?你又沒來過!」
「芝兒也這麼問我!」他笑得神秘。
「你怎麼回答?」她盯著他。
「我說看見你走進去過!」他捏一捏她的手臂。「其實那次我追上來——也不因為芝兒,我想見見你!」
「你這人真陰險,芝兒和我都上了你的當!」她抗議地嚷起來。
「別說陰險,我是自尊心太重,太驕傲、太好強,偏偏又遇上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你,我們是活該受苦!」他搖頭。「那個時候我常常開著車跟在你坐的公路局車後面,偷偷地目送你回家,看你一眼也是好的,就是不肯表示,我也說不出是種什麼心理!」
「你當然希望我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樣討好你、巴結你啦!」她故意地。
「我知道你不會,把你殺了你也不會討好、巴結我。」他說:「就算我討好、巴結你,你也未必理會!」
「倒是很瞭解我嘛!」她笑了,很開心地。
「我知道,我若來約會你,你最可能的回答就是一巴掌,對不對?」他也笑。
「我不會打人,但我一定不理你,還會看不起你!」她皺皺鼻子,好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