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覺得怎麼樣,有沒有覺得雙腿又靈活了許多?」
那日後,寧致遠沒有想到的事又發生了。
望月像是又變了一個人,不但不再對他冷漠疏遠,反而每天積極地來找他,目的就一個——讓他練習走路。
她每天訂出嚴格而不失合理的計畫,扶著他一步一步重新站起來。
雖然很辛苦,但每次他多邁出一步,總可以見到她由衷的笑容,令他忍不住也努力起來了。
想不到,這丫頭嚴厲起來也是軟硬不吃,頗有他三哥華春風的架式。
「我在問你話,有沒有覺得好一些?」見寧致遠心思不知到哪兒神遊去了,望月微微不悅。
「有,有。」寧致遠接過手帕,沒匆視她額間的汗珠,「在望月師父的嚴厲督促下,我怎麼可能沒有進步呢?」
望月頓時笑開,「算你會說話。」
她和他並排坐下,「我跟你說,你不要覺得苦。我練功的時候,我的護衛師父不知道要比我嚴厲多少倍。我當時哭喊著說不學了,結果你猜怎麼著?」
寧致遠想也不想的搖搖頭。
望月對他的態度頗不贊同,但還是說了下去:「他啊,就劈頭蓋臉把我臭罵一頓,罵得我一肚子怨,就硬和他打了起來。」
「後來呢?」寧致遠頗有興味地聽著。難得她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事,他當然要把握機會。
「後來?」望月誇張地做了個鬼臉,「我哪是他的對手啊!我當時氣瘋了,只顧拿著鞭子狂甩,護衛師父就有一下、沒一下的點撥我。不知不覺,我就堅持下來了。其實現在想想,真要謝謝護衛師父。」
她口口聲聲的「護衛師父」引得寧致遠不禁有些好奇,「你的護衛師父到底是什麼人?」沒想到,宮中竟然有如此高人。
望月想了想,最後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段日子,他被調來鳳棲宮當護衛。見著我的時候,他說我骨骼奇佳,問我想不想學武,我當時多半是覺得好玩,沒想到日後真的用上了。」
反正皇后從來不正眼看她,其他的宮女也懶得管她,所以她在學武的事情幾乎就沒有任何阻凝。
「後來護衛師父說宮裡也玩夠了、沒意思,就走了。」
人家走得好瀟灑呢,連個招呼都沒和她打,害她難過了好一陣子。
寧致遠點了點頭,大概猜出那人是誰了。
記得聽師父說過,他們有一位師叔鞭法和輕功堪稱天下第一,只是性格古怪,又愛四處雲遊,已多年未曾回山。想必,望月遇見的就是他了。只是沒想到他老人家也真大膽,竟然收徒收到宮裡去了。
一會兒,望月忽然想到什麼似的。
「對了,這幾天你有沒有覺得吃不消啊?」她擔心自己太急了,畢竟他才剛剛找到一點兒「走路」的感覺。
寧致遠給了她一個放心的微笑,「別小看我,我可是堂堂永靖將軍呢,這麼點兒小苦算什麼。」
「呵呵,你不說我還真忘了。」好難得啊,他這個賴皮大王還有身為將軍的自覺,真想看看他帶兵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少瞧不起人!想我當年征戰沙場的時候,統帥十幾萬大軍是何等威風。你若有幸見到,一定會立刻尖叫著愛上我。」他臭屁的本事倒是一點兒沒減。
「是嗎?」望月一笑,這傢伙真大言不慚。「好了,大將軍,休息夠了。起來,我們朝下一條休息線進軍!」
寧致遠不敢相信地看著她。
「不是吧,我們才剛坐下而已啊。」
望月卻完全無視他的抱怨,逕自拿出紙筆,輕輕在本子上畫了一道。
「其實根據你近幾日的表現呢,我覺得上一份計畫對你來說太輕鬆了,簡直毫無壓力可言。這怎麼行呢?所以……」她晃了晃本子,「昨晚我又擬了一份新計畫,把每天的休息時間縮短了一個時辰。」
寧致遠傻眼。不是吧,這麼狠?
「打個商量好不好?」
「沒得商量!」望月彎腰去拉他。
寧致遠拗不過她,只好拖著酸疼的雙腿強站起來,不甘心地道:「那你總得多給我些動力吧!」
「什麼動力?」望月不明所以。
「比如……」他眼珠一轉,「來,給本侯爺抱一抱!」
寧致遠忽然耍賴地往她身上靠去,將重心大半靠在她身上。
他來得突然,望月直覺想要後退,可又擔心他真的跌倒,竟是進退不得。
一時間,兩人皆是重心不穩,雙雙跌在草坪上。
痛!
雖然有厚厚的草墊,但這麼倒下去,還是會痛啊。
望月難過地揉著自己的後腦,驟然發覺罪魁禍首竟然壓在自己身上。
好啊,竟敢把她當肉墊!「起來,重死了!」
她說的是氣話。事實上,望月倒暗暗有些吃驚寧致遠過輕的體重。
「起來了啦!」見他動也不動,望月以為他又在要賴。
「不起。」其實倒下的那一瞬間,他已經暗怪自己粗心。為了怕壓傷她,情急之下他只有用手承受一部分重力。
望月無力地呻吟,「別鬧了,我真的很痛。」
「我也很痛啊。」他小聲嘀咕。他的右手痛得抬不起來呢。
咦?望月終於發現有些不對。他不是有她這個「肉墊」嗎?怎麼還會傷著?
又騙她!望月認定這又是寧致遠的把戲。
心中一火,力氣也大了。
不料她一動,寧致遠卻是一陣呻吟。
「你又耍……」望月好不容易搬開他,翻過身來卻看見他的右臂果然一動也不動,頓時明白為何自己方才覺得寧致遠輕飄飄的。
「你是傻瓜啊!」
明明心裡感動,結果脫口而出的卻是一頓暴吼。
寧致遠卻不理會她的憤怒,騰出另一隻手朝她後腦摸去。
「乖,四哥看看你有沒有受傷,摔傻了沒有?」
望月無奈地撥開他的手,「我沒事!」力都被他分去了,她還能有什麼事。
「先看看你自己吧。」她想起身去看寧致遠的右手,卻被他攔住。
寧致遠側過頭來,對她笑道:「我沒事。」
「你更少讓我看看。」寧致遠的另一隻手攔著她,她不敢亂動,怕連帶碰到他受傷的那只胳膊。
「我真的沒事,躺一會兒就好了。」他看著藍天,享受著這份難得的寧靜。
望著寧致遠突然沉靜下來的面容,望月忽然覺得,也許自己一點兒都不瞭解他。
他的笑容太過耀眼,以致遮擋住他真實的情緒;他的眼睛太過深邃,以致她從來摸不透他的心;他太擅於掩飾,以致大家都匆略了他真實的一面。
可是,她又為什麼想要瞭解他呢?她憑什麼?
又為什麼她拚命的阻擋著自己陷下去,卻還是在幡然省悟時,發現自己不僅已經陷了,還陷得很深。
恍惚問,想起師太曾經說過的話。
師太說她塵緣未了。
她當初還負氣地說什麼馬上去了了它之類的蠢話。如今,緣分在她眼前,她可曲曰有半點鬥志?
面對寧致遠,她第一次想沉淪。
也許這就是師父說的「塵緣」吧。
忽然,寧致遠開口了,聲音比風還輕。
「我在南方打仗的時候,其實並不像他們傳說的那麼厲害。」他雖然自幼飽讀兵書,但畢竟初上戰場,指揮大軍作戰,不比平時一人來得輕鬆,又沒有經驗,曾吃了不少虧。
「我吃過幾場很大的敗仗,甚至有幾次,我真的以為自己不行了。」
望月隨著他的話:心緩緩揪緊。
「那時候,我看到南方的天空,很高、很藍。」他緩緩合上雙眼,彷彿沉浸在回憶中,「然後,我想,我不能死,師父放我們下山,不是要我來送死的,我不能給他丟臉。老五一直和我最親,我若出事他定然受不了。而其他人……」
忽然,他輕笑出聲。
「三哥會發瘋;二哥雖然表面上依舊平靜,但其實他心中的痛,並不會比老五少;而大哥就更……」
「別說了!」望月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寧致遠又側過頭,俊朗的臉上沾了些泥土。
他的目光深邃而悠遠,彷彿能穿透她一般。
「所以,我得活下去。」他又是一陣淺笑,「認定了這個事實後,我什麼都不怕了。」因為他有必須活下去的理由。
「你呢?」他忽然深深地看著望月,希望能望穿她心底的恐懼。
望月一怔。
「你在恐懼什麼?」
這些天的相處中,他看到她心中的矛盾。
他不逼她,目的是希望她能自己走出心中的迷霧。
「我?」望月也學著他去看天空,感受著蒼穹之下自己的渺小;然後,讓自己因渺小而無所畏懼。
「我怕……」
怕什麼?她問自己。
她怕那深深的庭院,高聳望不到盡頭的宮牆;她怕皇后刺眼的笑容和眼底毫不掩飾的鄙夷;她怕後宮嬪妃們深夜裡絕望的低泣;她怕冷宮中徹夜遊蕩的幽藍鬼火;她怕……
怕他對她的好只不過是一時興起,等她徹底的沉淪了,他也會狠狠地傷害她;她怕對塵世深深的失望,所以選擇不抱有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