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真奇怪,羅若珈望著那高大的背影好半天,對自己搖搖頭,走進唱片行,選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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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陶揚這種在臉上找不出一點味道、氣質的人,居然也當了主角。
接到通知去看試片,羅若珈真是覺得好笑,出錢的老闆,不曉得是看中陶揚價碼低,還是對他那副頭腦簡單的粗像,產生伯樂的奇想,企圖製造驚人的效果。總而言之,陶揚這個替別人搭配的二流人物,居然也當了主角,羅若珈認為滑稽透了。
陶揚演的是一個固執、暴躁、不肯妥協的畫家,零亂的頭髮,貼上去的假鬍鬚,扮相配合他那粗像,倒真有幾分落魄潦倒的逼真感。
一個通俗的故事:畫家、少女、窮困,加上豐富的愛情。出乎意料的,陶揚把這個可以感動未成年小女孩的故事,演得逼真得沒話說。
「老齊那傢伙還真有慧眼呢!陶揚是真的有點潛力。」
「演了幾年配角,陶揚這下可要紅起來了。」
「聽說陶揚這幾年跟人家一個什麼姨太太同居,是不是有這回事?」
「誰曉得,噯,反正這個圈子裡都是亂七八糟。」
那天在家裡陶揚拿煙、托著煙灰缸的吃軟飯相又浮上來,羅若珈想起剛才那個固執、暴躁、不肯妥協的角色。
「咦,羅若珈,怎麼要走?老齊在芷園請客吃飯。」
一位男同業叫住了正預備走的羅若珈,羅若珈掛好肩上的皮包沒興趣的:「懶得去了。」
「不好意思吧!還是去好了,給老齊一個面子。」
將近二十位各報社、雜誌社的記者,分別坐了幾輛計程車到了芷園飯店,齊老闆已經先到了,包了一間大房間,開了三桌。
羅若珈走在最後面,突然,她看到一張好熟悉的面孔,坐在一張有六七個人的檯面上,那張熟悉的面孔正舉杯飲酒,看到了羅若珈,先是一愣,然後放下酒杯,走了出來。
「嗨!還記得我吧?」
「管閒事的人。」
羅若珈停下來,仰起臉看那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還不止的個子,講不出道理,只覺得很高興又見到這個管閒事的男人。
「到這兒吃飯?」
「不吃飯到這兒幹嘛?」
徐克維笑了笑,羅若珈發現,這個高男人,有顆牙是歪的,微微的斜開,就在正中央,很醒眼,但不討厭,
「好像看你跟一大群朋友進來?」
羅若珈點點頭,又看到那顆歪得不討厭的門牙。
「吃過飯請你喝咖啡。」
他沒有徵求,但誠懇而溫和,羅若珈沒想到自己竟點頭了,帶著微笑,點得好自然,就像這本來就是一件理所當然、不需要考慮的事。
進了齊老闆訂的房間,一進去,第一眼就看見陶揚,齊老闆坐在他左邊,右邊是新片的女主角。
陶揚不愧是個演員,夾著煙,若無其事的邊談邊笑,旁人看來,陶揚就像從來沒見過羅若珈這個人。
「羅小姐,請坐、請坐,請這邊坐。」
齊老闆熱烈地招呼遲進來的羅若珈,忙著拉了個座位,不偏不倚,跟陶揚正對面,一抬頭就相互望到。
「陶揚,沒見過吧?這位是羅小姐,影劇記者圈裡,可是第一把交椅的哦!」
陶揚微笑點頭,完全一付初識狀。
「多指教,羅小姐。」
羅若珈笑都不笑,輕描淡寫的牽動了下唇角。
「羅小姐,多幫忙哦!陶揚頭一遭挑大樑,還靠你多棒棒。」
陶揚不太跟羅若珈交談,倒是齊老闆,不停的夾菜,十分巴結羅若珈。
一會兒,陶揚端起酒杯,輪流每桌去敬酒,對大群的記者先生、小姐討好,羅若珈看也懶得看,時時注意著門口。
酒菜進行到一半,一名女服務生進來,交給羅若珈一張紙條,誰都沒留意到;偏不巧,陶揚敬酒回來,那張被酒精刺激得通紅的臉,挑著眉,舉了舉手上的杯子,羅若珈冷漠的牽了牽唇角,打開紙條。
——我在隔璧的咖啡店,你隨時過來——
「要離開?」
抬頭,就聽到陶揚帶酒氣的聲音,羅若珈真的不明白自己怎麼那麼討厭這個人,拿起皮包,連話都懶得回,趁著大家都沒注意,看也不看陶揚,走出了房間。
出了飯店的自動門,一陣冷風撲上來,羅若珈拉緊風衣領口,轉進隔壁的咖啡店。
個子高大的人,在人多的地方,總是顯眼的,羅若珈沒有搜索,就看到徐克維了。
「我以為我要等很久。」徐克維站起來拉椅子,一笑,歪牙又露出來了。「飯局結束了?」
「還沒有,我先出來的。」
「他們放你嗎?」
「我想可以溜吧!」
這女孩,講起話反應還真快,徐克維欣賞的望著,招了服務生過來。
「喝什麼?」
「咖啡。」
徐克維掏出煙,遞給羅若珈一根。
「抽嗎?」
羅若珈搖搖頭,嘴角一直很自然的保持著笑意。羅若珈的確算得上是個漂亮的女孩,一雙深沉的眼睛,當她不笑時,冰涼冰涼,像飄雪的冬天,冷的令你不願去接近,唇弧簿簿地抿著,整張臉,唯一叫人覺得溫馨的是那隻小鼻子,纖巧、微翹,很可愛、很可親。
徐克維點著火,不經意的打量對面坐著的女孩,只有一個感覺,她眼神裡所載負的,顯然超過了她的年齡。
「我叫徐克維。」
「羅若珈。」羅若珈簡單的回答。
「那天我有事,所以走得匆忙。」
「今天請我喝咖啡,是要謝謝我幫你包紮傷口?」
徐克維一隻手撐著桌面,一隻手橫在椅背上,注視著羅若珈。
「那天你很可愛。」
羅若珈臉微微一側。
「真的,你那天很可愛。」徐克維把椅背上的手拉到桌面:「我勸架,挨了一刀,圍在四周,有很多人看到,這裡頭,或許有人對我的多管閒事而挨一刀覺得冤枉,很想幫我一點什麼,可是,人的正義常常只到達某一個程度,要再超越那個一點,就不是簡單的事了。你的可愛就在這裡了;回家後,我愈想愈希望再遇到你,很巧,在這個本來不想參加的應酬裡讓我又遇見你了。」
羅若珈深沉、冰涼的眼睛,掃過那只包紮著紗布的手,誠懇的問:「手好一點了嗎?」
沒有回答羅若珈的話,徐克維直視的看著羅若珈。
「你有一雙看起來冷冷的眼睛。」
「是不是每一個人都該有一雙見人就熱情洋溢的眼睛?」
徐克維笑了笑,露出那顆長在中央的歪牙。
「你有一顆歪牙。」
徐克維又笑了。
「是不是使我這個一百八十五公分的人看起來,減低了些雄赳赳的英氣?」
「多少有一點哦!」羅若珈兩手擺在桌面上,「怎麼回事?天生的?」
「挨揍的。」
「挨揍?又是管閒事?」
「管了一件你也許會讚美我的事。」
「說說看。」
「那是我在美國唸書時的事。」徐克維點了根煙:「跟我同房的是一個香港僑生,他工作的地方有個黑人,吃力的事總推那個香港僑生,這個香港僑生老實憨厚,又生了副矮個子,那個老黑仗著自己粗壯,總叫他小東方。有一次我有事去找他,就聽那個老黑咧了張大嘴巴叫:小東方,你的種族來找你了。」
徐克維桌子一拍,眼睛一睜。
「這種話誰能忍耐!當時我一句話不跟他多說,上去就是一拳,那個老黑比我還高一個頭,比力量他要強得多,但那時候,民族意識的推動是無限的,我的牙被打歪了。不過,那個老黑卻倒在地上起不來。」
「以後那個黑人有沒有找那個香港僑生麻煩?」
「他還敢?」徐克維鼻子一哼:「美國這個民族只相信強者,你在他面前,站得比他高,他就服你。」
「後來他叫不叫香港僑生小東方了?」
「第二天就改口稱周先生了。」
不只老黑,不只美國人,任何人都信服強者。
羅若珈突然覺得這個大個子的男人,不止一百八十五公分。
「怎麼樣?」徐克維笑著露出那顆歪牙:「這顆歪牙,還可愛吧?」
「要別人告訴你嗎?」羅若珈笑著回答。
這是間北歐式的咖啡店,氣氛古典而寧靜,每張桌子上放著一隻蠟燭,暈暈的,十分柔美,羅若珈那雙冰涼的眼睛,在燭光中映在徐克維眼裡,強烈的造成一種醉心的吸引。三十一歲了,接觸過各式各樣的女人,各式各樣的感情,但,這麼強烈的擾著心緒,是罕有的。
羅若珈感覺出自己被濃烈的注視,手從桌面拉回來,隨便找了個話題。
「你回台灣多久了?」
「三年了。」徐克維恢復了灑脫,指了指羅若珈:「談你吧!」
「談我?我很簡單,學校畢業以後,一直就在報社做事,很順利,也很平穩,偶而,回家看看爸爸。」羅若珈手一攤:「這就是全部。」
「回家看爸爸!怎麼?不跟家人住在一起?」
「沒什麼好奇怪的,有一個合不來的繼母,我們彼此容不下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