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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管家出來接過車子,千歲回家去。

  呵,不忠不實,鄧可道所遇非人。

  母親在家裡織絨線,看到他抬起頭來,「千歲,今日你去了何處,我兒你見聞如何?」

  千歲答:「讓我細細告訴你。

  才講了開頭,他已經睡著。

  夢中聽見有女子哭泣,看不清臉容,她穿著玫瑰紅緞裙,掩著面孔,狀甚悲切。

  醒來,千歲用冷水洗一把臉,同自己說:王千歲,不管你事。

  他到附近檔攤買燒餅油條與母親分享。

  許多白領比他先到,有男有女,狼吞虎嚥,呵,民以食為先。

  回到家門,他看到有人從大門出來。

  千歲下意識躲到一角。

  那人是鄧家二小姐可人,她還穿著昨夜紗衣,臉上化妝褪色,那件晚服也稀皺,與昨夜的光鮮形成對比,原來人同衫都經不起時間折騰。

  她來做什麼?

  只見可人見不到他,一臉失望,下樓去了。

  千歲輕輕開門進屋。

  母親看到他,微微笑。

  他攤開早點,與母親共用。

  母親忽然告訴他一個傳說:為什麼有些男子特別討女孩子歡喜?原來是這樣的,謠傳靈魂投胎乘船,分男船女船,女船上全是女嬰,但是那搖櫓的卻是男靈,那整幫女孩,來生都會為一個男子傾心,因為她們由他負責送到人世。

  千歲聽得笑出來。

  「你大抵便是那個搖櫓子。

  千歲仍然咧嘴笑,「想像力太豐富了。

  「你不問那紗衣女孩來找你幹什麼?」

  那件紗衣白天看來像一隻垂死粉蛾。

  「我不知道,她時間太多,無聊,她有誤會。」

  「她特地來說一句:叫你打電話給她。

  「知道了。」

  「有什麼緣故?」

  「她是三叔東家的女兒,吃飽飯沒事做。」

  「原來如此。」

  一連整月,千歲開車往返嶺崗,盡忠職守。

  大伯說他:「像轉了性子,以前那一絲浮躁也不見了,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是好是壞?」

  千歲像似認了命,他可以看到兩條路,一條浪蕩孤獨終老,一條愚忠成家立室,兩條路都得靠坐在駕駛座位生活,兩條都不是他想走的路。

  他悶得呆了。

  休假,他把車子駛上舊路。

  紅燈區光華如昔,衣著裸露的女子捧著店牌走近司機:「先生,小敘休息,按摩、洗足、理髮,先生,收費廉宜。」

  一個女子走近,她穿著長大雨衣,忽然伸手掀開衣襟,千歲知道內裡是裸體,連忙別轉頭去,他實在毫無心情。

  那雨衣女子格格狂笑。

  千歲說:「我找一個人。」

  他塞一張鈔票過去。

  「呵,看不出你那樣長情,找誰?不如就我吧。」

  「我找華美按摩的小紅。」

  誰知那雨衣女一聽這幾個字,立刻變色,竟把鈔票丟還車廂,一聲不響離去。

  「喂,喂。喂。」

  半晌,有人在車側問:「誰找小紅?」

  「一個人客。」

  那女子閃身出來,「小紅在村前一間紅磚屋裡暫住,小路盡頭,你一定找得到。」她立刻走開。

  千歲停好車子。

  他步行十多分鐘,小路又長又迂迴,全是碎石子,不好走,他想回頭,忽然看到紅磚牆。

  房子一半已經塌陷,幾隻母雞咯咯來回覓食,黃狗見人搖尾迎出來。

  一個女子坐在門口,背著人,在盆裡洗衣服。

  「誰?」

  「小紅,我是那勸你去醫生處檢查的司機。」

  「是你。」她聲音很平靜。

  千歲找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可以談幾句嗎?」

  小紅輕輕訕笑,「你想說什麼?」

  「閒聊。」

  她輕輕搓乾淨衣服絞乾,站起來晾繩上,身體一直背著千歲。

  千歲輕輕說:「這裡真靜。」

  與公路旁喧嘩大不相同,隔一條小徑便是鄉村,抬頭可以看到油菜田開著黃花。

  一隻白色粉蝶飛來,輕盈的停在含羞草葉子上,千歲伸手指去抓。

  小紅說:「別去傷害它,朝生暮死,反正它也活不過今晚。」

  千歲縮回手。

  「為什麼來找我?」

  「你看過醫生沒有?」

  小紅答:「去過醫院。」

  「痊癒了吧,你別再幹那種行業,不如做工廠。」

  小紅說:「你是個好人。」

  她緩緩轉過身來,千歲在陽光下看到她的面孔,嚇了一大跳,遍體生寒。

  只見那小紅額角上已冒出幾枚銅板大小紫血泡,她臉容瘦削蒼白,像骷髏一般,不能同從前那紅粉緋緋的女子相比。

  她很平靜地說:「我的病醫不好,醫生說已到末期,你很幸運,你未受傳染。」

  千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好心人,你會有好報。」

  千歲沉默。

  「我記得你說過寂寞,又說不知這條路會通向何處」,她的記性很好,「你放心,路的盡頭會是你溫暖的家。」

  講了那麼多話,她似力竭,坐下氣喘。

  半晌,千歲自褲袋掏出他所有鈔票,輕輕放在那塊大石頭上。

  他沒有再說話,緩緩轉身離去。

  一群烏鴉從田里飛起,成群啞啞地叫,撲向公路覓食,千歲跟它們的方向走。

  成群艷女看到他,再次迎上來,「先生跟我走——」

  他推開她們。

  千歲上車,調頭往回駛。

  女子追上拍打他的車窗。

  有人抱著一隻燈箱:「華美按摩,溫柔鄉暖。

  千歲覺得暈眩,急轉彎把車子駛走。

  接著他悶了好幾天。

  白天足不出戶,一聲不響,看電視新聞。

  晚上開車。

  一日,接載的乘客中有兩個女學生,跟著大人探親,坐在司機位後座閒聊。

  開頭講些化妝時裝歌星明星瑣事,後來說到功課。

  其中一個說:「歷史科最坑人,溫習至耗時,一句『歷代教皇與歐陸君主爭權,何故』,便答死人。」

  另一個笑,「還有『試演繹十字軍東征與今日西方強國聯同攻打回教國家的前因後果』,一千年的恩怨,如何回答?」

  兩人笑作一團。

  千歲無限感慨,說不出的羨慕,呵,只為十字軍東征煩惱,幸運的女孩。

  「獅心王李察往拜占庭大戰回教撒拉丁大帝一場真正精采。」

  「幸虧歷史老師長得英俊,哈哈哈。」

  翌日,千歲到書店去找書,「可有十字軍東征書籍?」

  「先生,要中文還是英語?」

  「請介紹中譯本。」

  那本十字軍東征足有兩寸厚,千歲翻一翻,知難而退,不料好心的女售貨員笑說:「是給小學生看嗎,我介紹圖畫書給你。」

  千歲輕輕說:「不用了,謝謝你。」

  可是店員已經把書取出,千歲選了套西洋歷史。

  金源一定會大嚷:「書,輸,快扔出去!」

  在修車行看到一輛哈利戴維生機車,龐然巨物,車身噴有火焰圖案,正是地獄天使黨員至愛。

  「誰的機車?」千歲嚇一跳。

  「鄧家二小姐,她問起你。」

  千歲問:「她開得動這輛車?」

  「哈利性能良好,不難駕駛。」

  千歲坐到一角,取起礦泉水喝一大口。

  「她對你很有意思。」

  「我不打算做她玩具。」

  「大家開心嘛。」

  千歲搖搖頭。

  「小道德先生,那你做人還有什麼滋味。」

  角落有一架小小舊偉士牌小綿羊機車,千歲坐上去,「機器還可以嗎?」

  「你也不會喜歡這樣平和的小機車。」

  「在繁忙市區穿插最好。」

  「不夠神氣呢。」

  「金源,像我們這等沒有學識的窮小子,神氣什麼?聲音大,扮威風,徒惹人恥笑。」

  金源笑,「這是孔夫子說的?要不,是孫子兵法。」

  千歲垂頭,「我講老實話。」

  「我介紹女朋友給你,像大小姐那般斯文可好?」

  千歲攤開報紙,只見有點小消息:「深圳有傳媒報道,傳有關部門協定,把嶺崗至本市直線車減剩五條,每條路線每日開一百班次,由交通協會負責招標經營。」

  他一時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下午,陪母親喝茶,她碰見一群老朋友,話題不斷,他耐心在一旁相伴。

  一位伯母感喟,「你還有幾年好日子過,兒子婚後只會陪丈母娘。」

  「有些男人看到老婆如老鼠見貓,我家兒子看見妻子如見閻王。」

  「前些日子不是有段新聞嗎:孝順女婿擋車勇救岳母,嘿,那活脫是我家好兄弟。」

  連千歲都忍不住笑起來。

  說得千歲媽心裡擔心起來,回到家問:「兒子,你會是那樣的人嗎?」

  「媽,你說呢?」

  「我看不會,不過,我也不會同你倆住,你們出去自組小家庭好了。」

  晚上,千歲親自站在車門前揀客,凡是粗壯大漢,手臂紋身少年,煙味、酒味人客一概不載:「前面有車,立即就開。」他把他們往前推。

  女乘客認得他,紛紛上車。

  千歲關上車門,「開車。」

  他喜歡開一線窗戶呼吸新鮮空氣,可是臉上往往因此蒙上白濛濛的一層細沙,像女子敷了粉似,這就叫風塵僕僕了。

  駛到一半,忽然聽見車子後有呻吟聲。

  他吆喝:「什麼事?」

  車廂內騷擾一番,向他報告:「司機,有人要生養。」

  他一時沒聽懂,「生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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