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吁出一口氣,「記性差多,只記得小事,像千歲喜歡吃洋蔥排骨。」
「是,他的確喜歡吃紅燒菜。」
千歲媽忽然起了疑心,「你是誰,你怎麼知道這些?」
她撐得桌子站起來。
王叔苦笑,「你不記得我了。」
她剎時間想起來,又搖頭,伸手招女傭。
她扶住女傭,「我累了,你送客吧。」
女傭扶她進房,再出來聽吩咐。
王叔只說:「你好好用心照顧王太太,別說我來過。」
女傭答是。
王叔離去,這時,他的背脊也似乎比進門時佝僂。
他那輛黑色大房車剛駛走,千歲回來了。
他一進門便興奮地叫:「媽,我有話說。」
女傭告訴他:「太太睡著了。」
「啊,那麼明朝才說。」
他去看他母親,只見她背著他,呼吸均勻。
大床仍是那張古董籐榻,比彈簧硬得多,睡慣了卻十分舒服。
千歲小時常賴在大床上聽母親講故事,又躺床上看漫畫吃零食,母親從來不趕他,直到他十一二歲自己不好意思才離開。
他如常開工,正像蘇智所說,走上一年半載,希望可以上岸。
凌晨返家,母親仍在休息。
他輕輕坐在她身邊,「媽,我稍後帶朋友回來見你。」
母親不出聲。
「你會喜歡她,她十分懂事,也不愛說話。」
這時女傭已站在門口。
「媽——」
女傭起了疑心,走過來把手搭在太太肩上。
千歲把母親身子輕輕扳過來,只見她臉色灰白,已無生命跡象,剎那間千歲只覺利箭攢心「媽——」 。
女傭立刻出去叫醫生。
千歲一言不發,埋首母親身邊。
醫生趕來,處理一切事宜,輕輕同千歲說:「心臟自然衰竭,壽終正寢。」
千歲沒有言語。
他找到電話,與蘇智說了幾句,她隨後趕來。
她陪他奔走整日,兩人緊緊握手,籍以增加力量。
中午時分,千歲忽然想起親人,通知金源,在電話裡只聽見蟠桃號啕大哭,他這才明白,母親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三叔一動不動坐在客廳中央等千歲,黑衣黑褲的他深深垂頭。
這會,三嬸沒有做貼身膏藥,假想敵已不在人世,她可以放心了。
三叔抬起頭,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開口。
千歲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三叔忽然抽噎。
辦完這件大事之後,千歲看到臉上出現第一條皺紋,接著是第三條、第十條。
他站在房裡,凝視母親遺物。
一副老花鏡,一疊報紙,一瓶旁氏面霜,一面鏡子,一把梳子。
抽屜裡有一本與千歲聯名的存折。
就是那麼多。
三叔與千歲商議一些瑣事:房子可要出售、雜物如何收拾……
忽然三叔說:「她從來沒有過過好日子,不過,千歲你一直在她身邊。」
這時有人敲門,女傭去開了門。
三叔看到那個熟悉身形,雷亟般呆住。
「是你。」
來人是王叔,千歲大表訝異,「你倆一早認識?」
三叔搶在千歲面前,「你來幹什麼?」
「千歲母親已經不在,我來帶千歲走。」
什麼?
只聽得三叔說:「不行!你別碰千歲。」
「他此刻不大不小,不上不下,耽誤一生,不如跟我走,闖一闖世界。」
千歲忍不住提高聲音,「喂喂喂,你們在說什麼,王叔,你到底是什麼人?」
三叔轉過頭來,「你不知他是誰?」
千歲心裡好大一個疙瘩。
他走近一步,「你說你也姓王,你是誰?」他瞪著王叔。
「千歲,跟我走。」
「你是什麼人,你可是家父生前的朋友?」
三叔忽然發出老鴉叫般笑聲,「千歲,來見過你的好父親。」
千歲一聽,退後兩步,睜大雙眼,雙手掩住胸口,像是想保護自身。
三叔說什麼?
千歲耳畔嗡嗡聲,眼前金星亂冒,可是,經三叔這樣一講,七巧板歸了位,拼出一幅圖畫,過去殘缺不齊的景象,今日都得到答案。
——家裡從來沒有父親照片,大伯三叔對他絕口不提,母親並無再婚,含辛茹苦把他帶大……
千歲坐在椅子裡喘氣,他忽然聽見自己的聲音問:「這些日子,你在什麼地方?」
被頑皮同學推倒在地,他想:我沒有父親,沒人替我出氣,看到大伯為金源籌備婚禮,他又想,我沒有父親,沒有主婚人,三嬸緊緊跟貼三叔,呵他沒有父親,寡母孑然一人。
三叔又嘶笑起來,「他在哪裡?說呀,告訴千歲,你在紐約萊加斯監獄服刑。」
「是,」王叔很鎮定,「我在牢獄裡。」
千歲用手遮住臉,很小的時候,他也會這樣做,希望放下手之後,可怕的景象會跟著消失。
三叔收斂笑容,「你因何入獄,告訴千歲,你運毒販毒,兩罪俱發。」
千歲慶幸母親已經聽不到他們爭吵。
「你憑什麼帶走千歲,你對他有什麼好影響。」
王叔抬起頭來,雙眼發出精光,他緩緩說:「當初我們兩人同時認識傅碧暉,你駕公路車,我開計程車,我倆一般高大,但是她沒看中你,她選了我,你一直忿忿不平。」
千歲張大嘴,看著三叔,又看向生父。
呵,他的粗眉大眼,有著王叔太多影子。
「我厭倦了這種勞工生涯,到紐約另尋出路,設法讓他們母子過些好日子……」他的聲音低下去。
「現在你又出現了,要讓千歲過些好日子。」三叔譏諷。
「是。」
「千歲,別讓這個人荼毒你。」
「太遲了,千歲已經加入我組織。」
三叔大吃一驚,抓住千歲手臂不放。
「同我一樣,千歲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
三叔驚怖,「你們已經見過面?」
「他為我服務,已有多月。」
千歲默認。
三叔咚一聲坐倒地上。
「千歲,跟我走,你母親已經辭世,你了無牽掛,何必還窩囊地耽在這個地方。」
三叔卻喊:「千歲,回頭是岸。」
「我不會害我親生子,千歲,蘇智在等你。」
千歲舉高雙手,他倦得抬不起眼皮,累得像是拖著貨車走了十哩路。
「求求你們,我想靜一靜。」
三叔無奈,他又輸了一仗,他永遠不是這個兄弟的對手。
「千歲,運用你的良知。」
他打開門,靜靜離去。
王叔卻說:「我叫蘇智來陪你。」
千歲不出聲。
「我已買好飛機票,你與蘇智暫往巴西落腳,等候我的安排。」
他也輕輕走出寓所。
千歲只覺頭昏腦脹,他取出啤酒開瓶大口喝,雙手不住顫抖。
他輕輕嗚咽:「媽媽。」
她是他的支柱,她在世的時候,為他擋卻多少風雨。
他蜷縮在床裡醉酒昏睡。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暗,房裡有人。
「千歲。」有人趨近,朝他臉頰呼氣。
是聰明伶俐討人歡喜的蘇智,千歲這時明白,她也是王叔安排為他作伴的人。
她輕輕問:「為什麼酒氣那麼臭惡?」
千歲頭痛欲裂。
她嘻嘻笑,「因為人體是臭皮囊吧。」
她扶他起來,給他喝清香的藥茶。
蘇智開亮一盞小小檯燈。
千歲看著她,「你一直知道王叔是誰?」
「當局者迷,你們父子長得一模一樣,你不知我知,我不知你不知,我以為你心中有數。」
「不,我一無所知。」
「現在你知道了,你一直想念生父。」
「不是那樣的父親。」
蘇智苦笑,「總比我好,我知我沒有父親。」
千歲頹然,無言。
蘇智替他敷熱毛巾。
千歲問:「你認識他多久?」
「比你略久,他極有才智,回來不久,已升上大頭目,當日入獄,他一個名字也不願透露,因此行家都看重他。」
千歲苦笑,「洋人有句俗語,叫『當心你的願望,你可能如願得償』,我一直希望有父親。」
「他已經為你做了不少。」
「我不稀罕。」
蘇智沉默,她顯然不同意,她是女人,貧女命運其慘無比,比窮男賤多七分。
千歲起來。
「你到什麼地方去?」
「上路,我只有在駕駛時才會清醒。」
「我跟你去。」
「蘇智,你對我,並非真心,你不過是聽差辦事,現在可以告一段落。」
蘇智像是吃了一記耳光,半邊臉激辣辣紅起來。
她理虧,說不出話,一隻手卻伸進千歲臂彎。
千歲把她手臂甩脫,冷冷出門。
他把車超速駛往嶺崗。
公路上風勁雨急,千歲想起母親時時柔聲問他:我兒,你去過何處,年輕人你看到什麼。
他看到路中央有人打橫躺著,一地紅色液體,另外有人大跳呼救。
千歲視若無睹,迎頭撞過去,那躺在公路中央受了重傷的人見車頭燈壓射過來,忽然甦醒,跳起奔向安全地,一邊大聲咒罵不願上當的司機。
千歲笑得眼淚都落下來。
他長大了,已有生活經驗,再也不那麼容易受騙。
笑意收斂,淚水卻不停流下。
原來差那麼一點點,他便是三叔的兒子,難怪他疼惜他,他一直照顧他。
車子在紅燈區停下來。
「先生,按摩。」
千歲逐個挑,看到一個眼睛大下巴尖的女子,腳步一個踉蹌,她乘機用肩膀架住他來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