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對他說:「醫生說二小姐只可以恢復八成。」
千歲不出聲。
三叔又說:「有八成功力也足夠應用。」
三叔是活潑得多了。
他帶千歲進員工休息室。
「迎好,我介紹侄兒千歲給你認識。」
那位范女士轉過頭來,五官端正,一臉笑容,與三叔的殷實十分相配「。
千歲恭敬問好。
他們坐下聊一會,未來三嬸爽朗健談,千歲立刻喜歡她,少了一重心事。
三叔笑著說:「當司機其實是做迎送生涯,朝早一批人上車,下午那些人下車,又有另一票上來,陌生人,可是有緣偶遇同車,亦須珍重。」
千歲點頭。
司機永遠在路上,只有乘客可以下車,司機歷盡滄桑,唯有向前。
世上,有些人是司機,有些人是乘客。
三嬸親手做了碗刀削面給他吃,千歲讚不絕口,接著他告辭回家。
在補習學校,學習英語彷彿失去從前滋味,測驗成績在八十分左右,又為他注射強心針。
他開始讀馬丁路德傳記,從前常常聽到這個名字,不知是何方神聖,現在明白了,因此把課文背得爛熟,當作一種特殊享受。
補習社再也無人提起孔自然,人走了人情也接著消褪,新面孔補充了教席。
星期一,千歲送鄧二小姐往美國。
管家親自伴行,帶著女傭。
三人共十多箱行李,浩浩蕩蕩往飛機場出發。
二小姐戴著帽子,看不到傷口,神情呆滯。
一個送行的朋友也沒有。
不知是沒通知他們,抑或他們無暇道別,鄧可人孑然一人上路。
那日下午,剛停好車子,推開車門,忽然有人自行上車,一個坐他身邊,另一個坐在後座。
兩人身手敏捷,千歲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按在座位上,後邊有人用硬物指著他後腦。
「開車,照華南路直駛。」
千歲回過神來,他輕輕說:「先生,你們認錯人了,我叫王千歲,與你們一向沒有糾葛。」
「王先生,我們也是聽差辦事,開車。」
千歲知道他們敲暈了他,一樣可以把他帶走,屆時,頭上還多一個瘤。
他只得強自鎮定,朝華南路駛去,到達僻靜小路,大漢命令他停下,立即另外有人來拉開車門,叫千歲下車。
「王先生,這邊。」
大漢指向停在路邊一輛黑玻璃窗大車,示意千歲上車。
千歲忽然想起母親,心中恐慌,雙腿發軟。
大漢拉開車門,他進後座,發覺有一個中年男子已經坐在車裡。
他神情親和,一臉笑容,「你好,千歲,可是喝青海啤酒?」對他的嗜好瞭如指掌。
司機遞上啤酒花生。
車廂寬鬆舒適,面對面兩排座位,像個小型客廳。
「千歲,我是一個有話直說的人,我想與你合作做生意,聽滌衣街及木蘭路的行家說:你為人可靠負責,膽大心細,正是我想羅致的人才。」
中年男子五官端正,修飾整齊,口氣斯文,口口聲聲說做生意,千歲略為放心。
他看著中年人,待他說下去。
「很好,你不愛說話,實不相瞞,我最怕多話的人。」
千歲點點頭。
「千歲,你每晚走嶺崗,據我手下說,你只載人,全不載貨。」
千歲明白了,他輕輕說:「我王家只會規規矩矩做人。」
中年人笑,「我也姓王,你叫我王叔好了。」
千歲發覺大房車在市郊緩緩兜圈子。
「千歲,每晚你替我帶一箱貨物上車,你如常駕駛,到了站頭,自然有人接應,半年之後,你會有能力自置樓宇,做一門生意,發展才能。」
千歲仍然不出聲。
「你心裡在想,這是什麼生意?我可以告訴你,世上無所謂合法或非法生意,生意就是生意,我與人互相利用,彼此都有益處,你已經廿多歲,也該想想前程問題,你不能一輩子做夜更司機,這條路你也走膩了。」
千歲詫異,他從未試過與說服力如此強烈的對話,一直以為江湖客是粗人,他錯了。
王叔親切地說:「你走的路通向死胡同,快快另找出路,三年後嶺崗地下鐵路通車,你們通統要轉行,屆時你已老大,怕不容易找到新職。」
千歲看到他,這王叔連他幾歲都一清二楚,每句話都說到他心坎裡去。
「你還有寡母需要照顧,手邊寬鬆,替她雇個幫傭,苦了一輩子,也該鬆口氣。」
千歲忽然淚盈於睫。
「每天晚上,我會派夥計上車放妥貨物,到了嶺崗,又會有人取回貨物,你毋需知道貨物在什麼地方,你如常開車即可。」
交接如此簡單便捷,可見這個集團經驗老到,辦事精密,已有一套規矩,他們經營肯定有一段日子了。
看樣子,這王叔不過是一個中層人物。
那合作建議是如此吸引。
「擁有積蓄,人就自由。」
千歲發覺他在鄭重考慮,不由得汗流浹背。
「每走一次車,我會把這筆數目存到你名下,戶口在美國西雅圖國家銀行。」
王叔給他看銀碼及戶口號碼,呵,數目寵大。
這時,王叔忽然這樣說:「做得好,在集團會有升職機會。」
千歲忍不住駭笑,王叔說得好,這也是生意,分明是間大機構,自然有晉陞機會。
「千歲,不要放棄機會。」
千歲終於開口,「暴利生意,不適合我。」
「你有一天考慮的時間,如決定加入我們,可在車頭放一個暫停載客牌子。」
車子停下,司機開門給他,放他下車。
整個過程像電影裡一段劇情。
回到家裡,千歲揚聲叫母親,沒人回應,他心頭一緊,慌張起來,一路叫著進母親寢室。
只見母親躺在床上,臉色青白,揪著胸口。
她已不能說話。
千歲立即叫救護車。
臨急找三叔,住宅與手提電話都無人接聽,大伯已經回鄉,金源自顧不暇,千歲從未試過如此蒼涼。
公立醫院大房間裡躺著數十位病人,半數以上痛苦呻吟,像人間煉獄。
千歲忽然鎮定下來,同醫生說:「我要轉私立醫院。」
當值醫生說:「病人輕微中風,需做心臟手術。」
「我明白。」
他跑回車站,把「暫停載客」牌子豎起。
他另外寫了一行小字:「家母入院,需要急用。」
一杯咖啡時間回來,字條已經不見。
千歲上車,發覺車底煞車掣上有一隻信封,裡邊放著一疊黃色現鈔。
千歲伏在駕駛盤上,深深悲愴,世上原來沒有歧途,只有唯一的路。
他知道母親手上還有一點點錢,那是寡母用來防身,斷然不會輕易取出亂用,他為人子,應負起人子責任。
千歲剛好來得及到醫院辦理手續,他與專科醫生商量過後立刻決定做手術,一次過付清費用。
以後,即使要他用一條右臂來換,在所不計。
母親甦醒,仍然無力言語。
千歲握著她雙手,肯定告訴母親:「有我在,你好好休養。」
那天晚上,他照舊駕車過嶺崗,出發之後,他知道貨物已在車上,什麼貨色?千歲苦笑,總不會是一箱水果,或是兩瓶洋酒。
千歲明知故問。
現在,他已置身非法行業。
千歲茫然。
檢查站的執法人員大多數認識這批職業司機,知道王千歲是模範市民,特別方便,他順利過關。
到站下車他掩上門去喝茶,回來,發覺車廂尾一隻小型滅火筒轉移了方向。
他心中有數,一聲不響,接客上車。
煞掣上又有一隻信封。
三天之後,母親已會說話,對於中風一事,毫無記憶,才不過中年的她,忽然呈現老態、詞不達意,記錯名字、時間、地點
而醫生卻覺慶幸:「救治及時。」
但是千歲知道,母親再也不會做到從前那般,也許,對她來說,日子只有容易過。
三叔接到消息趕到醫院,萬煎穿心,充滿悔意地說:「我不過去了苔裡島三天……」
三嬸緊緊跟在他身後,不停地笑,不願離開他半步,現在,他是她的人了,她需看牢他。
三叔見千歲媽已經清醒,淚盈於睫。
千歲走近說:「媽媽,三叔來了。」
千歲媽轉過頭來,「三叔 她輕輕叫他。」
三叔握住她的手,有所決定,對千歲說:「你同迎好去喝杯咖啡。」
三嬸說:「我不口渴。」
「去。」
三嬸仍在笑,不過笑得略僵,千歲陪她出去。
三叔低聲同千歲媽說:「他放出來了。」
千歲媽怔怔聽著。
「真沒想到二十年牢獄,晃眼而過,他自紐約回來,有人看到他在本市出現。」
千歲媽不說話。
「他跟朱飛那伙,不知又有什麼主意,我十分擔心,我猜想他會來找千歲。」
千歲媽只說:「啊。」
「我真怕千歲會見到他。」
千歲媽凝視三叔一會兒,忽然像是想起什麼,有點高興,她問:「你母親好嗎?她沒同你一起來?」
三叔呆住,電光火石間他明白了,千歲媽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當然也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是壯漢,看到這種情況,不禁傷心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