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遞煙遞水,不知塞了什麼進口袋,事情漸漸平息。
茶水檔老闆出來取回他的傳聲筒。
有人用腳擦擦沙地,把血抹掉,恢復原狀,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乘客又拎著行李爭自上車。
可怕,千歲想,差點鬧出人命。
他們這一票人還不夠苦?
人家讀大學他們開夜車,人家穿西裝他們穿短褲,還需不爭氣自相殘殺。
千歲看過三叔必恭必敬幫鄧太太小姐捧著購物袋放進車尾廂,彎著腰替她們拉開車門,讓她們坐好了才關上車門,下雨時還要打傘,車子一定要輕輕停在她們身前,否則,她們走多一步路都不肯,三叔還讚她們沒架子,「鄧家司機好規矩」像在說一條狗。
千歲越想越氣。
他忍不住到茶水檔買了一瓶冰凍啤酒,仰頭喝兩口,歎口氣。
「誰的車子?」一個彪形大漢走近。
千歲走過去,「我的。」
「車門一直鎖上?」
「剛有人打架,我急急鎖上車門。」
「我那裡走脫一個按摩女。」
千歲唯唯喏喏,「你可要上車看看?」
他打開車門。
忽然有人叫那大漢,「師傅,這邊。」
大漢看看車廂,「你走吧。」朝另一邊走去。
千歲巴不得離開是非地,把車駛到另一個村口載客。
他忽然聽到車內有一把聲音:「到嶺崗過境,再去飛機場,由落霧洲往赤鯉角,我給我三百元。」
千歲不相信雙耳,他自倒後鏡裡看到一個高大金黃頭髮的年輕外國女人對牢他笑。
女子大眼尖鼻白皮膚,不折不扣是西洋人,衣衫單薄,這時老實不客氣把千歲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取過穿上。
她一定是大漢口中所說那個走脫了的按摩女。
千歲不出聲,那女子數出三百元丟給他,然後點燃支香煙吸一口。
「車廂內不准吸煙。」
她又深深吸一口,笑著把香煙丟出車窗,千歲看到她手臂上汗毛金光閃閃。
她語氣生硬地哼起英文歌來,「寶貝要買雙鞋子,寶貝要走出這裡,寶貝要遠走高飛,寶貝要尋找新世界。」
千歲往飛機場駛去。
「我來自白俄羅斯,說:白俄羅斯。」
趨近了,千歲聞到一陣汗臊味。
「你那麼年輕,做了多久?」
她際遇那樣差,離鄉千萬里,生死未卜,卻不改歡樂本性,這女子有什麼質素彷彿可供王千歲學習。
千歲不出聲。
「呵,你不愛說話,」她忽然改了歌詞,「媽媽需要一雙新鞋,媽媽需要看這個世界。」
車子飛馳出去。
千歲惻然,他日常遇見的,全是這些沒有明天的人,不知從哪裡來,活著,也不知要到什麼地方去,隨遇而安,過一日算一日,今天總要吃飽,太陽落山,找個地方休息,明天再來。
孩提時誰也沒有替他們計劃過將來,去到哪裡是哪裡,流浪尋找機會前程,這不是他王千歲嗎?不,他還有媽媽叔伯,他們比他更慘。
千歲把一隻旅行袋丟給白俄女。
她打開,見是乾淨衣服,心生感激,到後座換上。
又把頭髮掠往後腦用橡盤紮好,忽然像個清純少女。
千歲問她:「去何處?」
「有人接我去汶萊。」
「你家人呢?」
「似我這般地步,何來家人?」
「他們仍在白俄羅斯嗎?」
「是,每月待我寄錢回去過活。 」
千歲把三百元還給她,「去買雙鞋子,有機會走回家去。」
她嫣然一笑,「你真可愛。 」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她摟著千歲深深一吻,「祝我幸運。」
金髮女終於靜下來,在後座打盹。
車子駛進飛機場範圍,千歲停住車,想叫她下車,轉過頭去,車廂人跡杳然。
白俄女來去如風。
不知幾時,她已下車走得遠遠。
千歲不願空車回去,他換上牌子:「二十元回市區。」
忽然之間,一幫背著背囊的洋人少年湧上來,他們的導師高聲叫:「別爭,守秩序。」
千歲轉過頭去,又驚又喜,「孔老師。 」
可不就是短髮圓臉的孔夫子。
「王千歲,」她也十分意外,「是你,再好沒有。載我們回市區吧,這裡一共十二名交換學生,今晚在中區青年會入住,明日才有熱心寄養家長來領走他們。」
「這責任多大。 」
「誰說不是,這班北美生像猢猻一般。 」
「他們聽得懂嗎?」千歲駭笑。
「很快會懂,孩子們,靜一點。」
車子向市區駛去。
一班學生忽然高聲唱起四重奏,歌聲清脆,「劃劃劃劃你的船,順流而下,快活地快活地快活地,人生不過是一個夢……」
千歲沉默。
同一部車,載千百樣人,他是司機,他必須把他們安全地載到目的地。
抵達青年會,孔老師付車資,千歲說:「老師,不用。」
「怎麼可以,」孔老師堅持,「這是你的營生,油價上升至廿六年來最高,怎好意思叫你白做。」
千歲只得收下。
老師擺手,「明天見。」
那班黃頭髮學生也活潑地跟老師說中文:「明天見。」
千歲咧嘴笑。
那晚他回家用蓮蓬頭沐浴良久,身上仍似有白俄女洗不清騷臭。
孔老師卻似股清泉。
天很快亮了。
母親同他說:「金源叫你到自己廠裡加油,莫到外邊油站,貴得似搶劫。」
「明白。」
母親看著他,「孩子,你心事重重。 」
「我很好,媽媽不必擔心。 」
「最近都不見有女孩來找你。」
千歲笑,「那很好,少卻多少煩惱。 」
「同齡女都結婚去,你會落單。 」
「我才不怕。」
他走到露台上,忽然覺得陽光刺眼。 原來對面房子有人用小鏡子反射他,亮光霍霍在他身上轉。
他約莫看到一邊笑一邊作弄他的是兩個年輕女子。
千歲連忙尷尬地躲到大廳。
母親問,「什麼事?」
「我上課去。」
他背上背囊出門。
先到咖啡廳喝杯檀島咖啡,老闆娘同他說,「安娜她不幸福,離鄉背井,既寂寞又冷清,語言不通,只得吃與睡,胖很多。」
千歲不出聲。
「我也不幸福,天天守著一個茶水檔,沒有人說話。」
千歲看她一眼。
她無限感慨,「女人過了四十最好自動裝死,不甘心就會出醜。」
這是哪一家的理論?
「你母親也不幸福,年輕守寡,裝聾作啞,才存活下來。」
千歲按納不住,「喂,老闆娘你客氣點。 」
「我說的是實話。 她幾歲?四十出頭,可是打扮得像六十出頭。」
千歲丟下咖啡。
老闆娘繼續發牢騷,「所有女子的命運都悲哀不堪。」
昔日一推開冰室門,就看見安娜這塊活招牌,不是靠著牆壁與夥計打情罵俏,就是嬌聲問學生套餐好不好吃。
那時候年輕人喜歡留戀冰室,茶餐廳多數有個愉快易記的名字:歡喜、大華、美好、合群……後來電子遊戲大行其道,私人電腦普及,他們都不大上街,關在房間裡就是一個世界。
茶餐廳裡的西施也嫁人去了。
她不幸福。
千歲想大聲問途人:喂,你幸福嗎,抽樣調查,隨意問一百人,看有多少人幸福。
他回到學校。
孔老師比他早到,正在批閱他的功課。
千歲說聲早,接著問,「學生們都到寄養家庭去了嗎?」
「都領走了,這是個好計劃。寄住家子女可以籍此機會學習英語會話,交換學生們也可以熟習中文,昨日他們發現電腦字面解法原來是電子頭腦,感動不已。」
千歲輕輕說:「前程似錦。」
「你也是呀,王千歲,我讀過你作文,寫得相當好,文法句意尚待進步,可是已有涵意,這裡,你說書中南施活在黑暗世界,也許是一種解脫,有點悲觀呢。」
「在作者控訴的不公平時代,南施活到一百歲也沒有用。」
老師微微笑,「你指工業復興與前英國貧富懸殊情況。」
「我讀過有關報告,彼時倫敦貧民區疫症流行,滿街滿巷不知自己姓名的孤兒,他們的營生是掃清街道上的馬糞,好讓行人走過,討銅板為生,可是這樣一個帝國,在外卻征服了印度、南非、澳洲,可見民脂民膏全用在軍費上,罔顧低下層人民幸福。」
孔老師凝視他,肅然起敬,一百個學生都沒有一個會接受這本小說啟思如王千歲,大多數成年補習學生都為著考試答問題,取得資格拿到文憑方便找工作。
王千歲卻真正融入一本社會小說裡,且做了資料收集,他懂得比別人多。
孔老師微微笑,這是一個優秀學生。
他有悟性感性。
而且真正覺得讀書是一種享受,從一本書中得到啟示共鳴。
「這個社會的階級觀念比從前進步了嗎,沒有,但是掩飾工夫比從前做得更好。」
孔老師咳嗽一聲,「五一勞動節慶祝流行,幾乎釀成示威行動,何故?你支援抑或反對。舉例細述。」
她把題目交給他。
千歲取出他的手提電腦,年輕的他學得快,中英文打字都已經相當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