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午的太陽烘得大地暖暖的。
「二小姐,來,休息一下吧。」
花園裡,雲霏在清理花壇內剛發芽的花苗,茂叔提著一壺茶過來,放在樹蔭裡的石桌上喊她。
「茂叔真好,我正渴呢。」雲霏笑著說,拍拍手走過來。
看著她毫不介意地抓過茶杯喝茶,絲毫沒有千金小姐的模樣,老僕人臉上充滿了笑意,坐在石凳上抽出煙袋點上火,滿意地說:「二小姐佈置的菊花花壇還真不錯,那是跟誰學來的?」
「沒學誰,是自己瞎琢磨的。」雲霏情緒不高地說著,將手裡的水喝完。撿起地上的幾塊小鵝卵石,跪坐在腳後跟上玩了起來,嘴裡隨意地唱著:
抓一塊石頭,哥把妹掛心頭;
抓二塊石頭,妹妹跟哥哥走;
抓三塊石頭,天落下紅繡頭;
抓四塊石頭,喜鵲它叫枝頭;
抓一把……
茂叔則在聽到她唱這首歌謠時臉色全變了,手裡的煙袋懸在嘴邊,定定地看著專心玩耍的小姐。
察覺到茂叔異樣的神情,雲霏抬頭看他,旋即幡然醒悟:她口中所唱正是當年虎子哥哥陪她玩耍時信口編的歌謠,後來每當她任性吵鬧或生病不適時,虎子哥哥也總是唱著這首歌謠哄她安靜入睡。
「茂叔……」她的聲音哽住,坐在地上,再也無法唱下去。
可是樹後卻有人接口道:「抓一把石頭,哥抱妹上轎頭。」
聲音未落,彭峻虎已經從樹後走了出來。
雲霏和茂叔都震驚地看著他。
這幾天,雲霏一直在努力說服自己,彭峻虎只不過是一個長得像虎子哥哥的陌生男人,她不能再受他影響,不能再為他傷心。
可是現在,當他唱著他們共同的歌謠走向她,坐在距離她不到一臂的地方看著她時,這些念頭全拋在腦後了。她的眼裡、心裡無一處不認定他就是虎子哥哥!
「你們為什麼這樣吃驚地看著我?是因為那首歌謠嗎?還是因為我唱得太難聽了?」見他們不說話,只是傻愣愣地看著他時,峻虎感到很奇怪。
其實他自己的驚奇也絕對不比他們小。
這麼多天來他沒有與雲霏說話,也很少見到她,但他心裡卻時常惦記著她,每天都從茂叔那兒打聽她的情況。他很為自己的失常感到憤怒,在他這一生中,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被女人擾亂過心智。
片刻前,他還在書房聽林雲瓔說話,卻突然很想來看看花園和——她。
於是隨意找了個理由,他扔下未婚妻。
可才走進花園,就聽到這首歌謠,他的心裡竟有種極親切的熟悉感,同時有一堆模糊不清的影像閃現他腦海:一個男孩抱著個哭鬧的娃娃唱著這首歌;一個梳沖天小辮的女孩趴在男孩背上唱這首歌;男孩牽著女孩在庭院裡學步,兩人同聲唱著這首歌……
他們是誰?為什麼會唱這首歌謠?
那些影像倏閃即滅,令他無法捕捉,而當雲霏突然停住時,他竟非常自然流利地接了下一句,並確信那是正確的。
「為什麼不問我何以會唱這首歌?」他輕輕地問她。
「你何以……」雲霏無法問下去,眼淚順著她的面頰往下墜落。
她怎麼能問,因為這本來就是他為她唱過千萬遍的歌謠。
「二小姐?」看到她不停落下的淚水,峻虎的心糾結著,可是礙於禮節,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沉默而焦急地看著她。
聽到這聲稱呼,雲霏的眼淚流得更多了,她將臉埋在膝蓋上掩飾傷痛。
「將軍可知這歌的來處嗎?」茂叔放下手裡的煙袋,表情複雜地問著峻虎。
如果他還記得這歌謠的話,那是否說明他對前世還有點記憶?
「我該知道嗎?」峻虎反問。
「那麼將軍怎麼會唱呢?」茂叔期盼地問。
「哦,那個啊,興許是兒時聽誰唱過吧?」峻虎說:「聽到二小姐唱時覺得挺好聽的,後來她突然頓在那兒了,詞兒就這麼從嘴裡蹦了出來。」
「哦,是這樣喔。」茂叔失望地將煙桿塞進嘴裡。
雲霏茫然地抬起頭,看著茂叔。
知道峻虎並未想起任何事,卻仍記得這首歌,她該為此感到高興還是悲哀?
「小姐,不要在意,有時事情就是這樣出人意料。」茂叔安慰她。
峻虎看看雲霏,再看看茂叔,被他們臉上的憂傷與無奈搞糊塗了。「怎麼,這歌兒對二小姐很重要嗎?為何唱著這歌兒會哭了呢?」
雲霏搖搖頭,擦去淚水嚥下一聲低泣,站起來走到花壇前繼續剛才的工作。
「茂叔,你跟二小姐不過認識幾天,怎麼已經很熟悉了呢?」他試探地問。
「唉,二小姐苦啊……」茂叔沒有直接回答他,低聲歎著起身去幹活。
峻虎對茂叔諱莫如深的態度及二小姐的傷心事很好奇,但卻茫然無知。
原本以為疏遠她,便可以冷卻自己對她不恰當的熱情,又能安撫她那個好嫉妒的姊姊,可以讓她輕鬆快樂一點,可是今天看到她似乎更憔悴、更憂鬱了。
為什麼會這樣?難道真如林雲瓔所說,她在為心上人傷心嗎?
這個念頭令他心裡很不舒服。
峻虎皺著眉頭注視著那個令他心神難安的女孩。
當看到嬌小的她正抱起一個花盆時,他大步走過去,接過了她的工作。
雲霏也不與他說話,立即轉身走到另一邊去修剪灌木。
面對疏離多日的他突然出現,並且還唱著他們幼時共同的歌謠,她的心裡既傷心又慌亂。
無論她發多少誓言要當他不是虎子哥哥,可是只要與他面對面,她就無法保持冷靜,她只想撲進他的懷抱,喚醒他的記憶……
為了克制自己的感情,她只好學他的樣,遠離他,不與他四目相接。
可是,今天的峻虎偏偏不讓她如願,他緊跟著她走了過來。
「謝謝你!」他在她逃走前,蹲在她身邊幫她撿拾殘枝敗葉和地上的碎石。
雲霏一愣。「謝我什麼?」
見她終於肯跟他說話了,峻虎心裡一樂,說道:「我聽茂叔說了,你換掉你姊姊的樹苗是有道理的。」
雲霏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心裡黯然。「那有什麼好謝的?那兩種植物本來就因為有尖銳的葉片而不適宜種在這裡。」
「你說的是,可我還是要謝謝你考慮得那麼仔細。」峻虎真誠地說。
他的話讓雲霏紅了臉,因為她知道一定是茂叔告訴了他,她是為將來要在這個花園裡玩耍的孩子們著想,才有那番考慮的。
於是她低頭不語,彎腰將樹枝放進大筐裡。
「你是個細心的女孩。」峻虎稱讚著,與她合力抬起那個挺大的、裝滿殘枝碎石的籮筐。
「不用,等會兒茂叔會來幫我。」聽到他的讚揚,雲霏心裡一陣激動,可是面對無奈的現實,她真希望他馬上離開。
「我為什麼不能幫你?」
「大人有公務在身。」
聞言,峻虎重重放下手裡的籮筐,神色不悅地說:「我已經告訴過你,那聲稱呼不適合你,你怎麼就是不聽呢?」
「可、可是……」
「沒有可是,你若不想喊我哥哥,那就什麼都不要喊好啦。」他賭氣地說。
「哪有跟人說話不喊人的?」此時雲霏看到了他孩子氣的一面,眼前這個男人分明就是她的虎子哥哥,想閉眼否認都難!
「只要你跟我說話,我就會知道。」峻虎彎腰獨自將那個籮筐抬了起來,走到花園外面。
看著他靈敏的身形消失在花園外的大樹後,雲霏終於喘了口氣,放鬆了剛才一直緊繃著的神經。
不料一轉身,就見他又回來了,雲霏吃驚地問:「你不是很忙嗎?」
峻虎揚眉一笑。「那要看什麼時候。」
他的笑容令他顯得更加丰神俊朗,星目溫柔。
那熟悉的笑容令雲霏的心為之顫慄,並把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靜摧毀,令她將自己要與他保持距離的誓言完全遺忘。
「虎子哥哥!」她無法克制地輕喚。
在她含淚的注視下,峻虎也漸漸收起了笑容,目光變得氤氳,他情不自禁地走向她,伸出了手……
「將軍,你說要帶我去城樓的,我都等半天了,你在這裡幹嘛?」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喚回了他們迷離的意識。
打扮美艷的林雲瓔身著杏黃色絲綢裌襖、藍色鑲花旗裝興沖沖地跑過來,一頭撞進了峻虎張開的懷裡,雙手抱住他的腰。
在她短暫地投向妹妹的一瞥中,雲霏看到了極為熟悉的警告和恨意,但在她轉頭看向峻虎時卻將其掩飾得很好。
她的一呼一撞,驚醒了癡迷的峻虎。
他眨眨眼睛,猛然醒悟到他剛才竟縱容自己的感情氾濫,對未婚妻的妹妹表露出了不該有的情愫,如果林雲瓔沒有突然出現的話,也許,也許他此刻懷裡抱著的會是他未來的小姨子!
冷汗倏然而下,他的心被罪惡感和無以言狀的失落感所籠罩。
懷著內疚痛苦與困惑迷亂的心,他任由林雲瓔抱住他的腰,並語氣溫柔地對她說:「你著急什麼,我答應過要帶你去,就一定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