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個女生看她一眼,扁扁嘴,像是在問:你是老幾?
但是孫卻點點頭。
他的宿舍就在學校不遠之處,步行就到。
門一打開,一個少婦領著幼兒迎出來。
遂心以為是保母,心裡已經在想:怎麼聘用皮膚這樣黧黑的保母,幼兒不害怕嗎?
稍為留神,發覺那不是工人,那是師母。
果然,女生紛紛招呼。
孫太太有一張叫人看上去有點不大舒服的面孔,人類對五官的喜愛始終狹窄地限於白皮膚、大眼睛、高鼻樑及小嘴,凡是相反的都不好看。
孫太太的相貌十分吃虧。
那班女生像是已經來慣來熟,跟著孫正一到地庫去看畫。
遂心沒有跟下去,她藉故與孫太太攀談:「很熱鬧,一定是師母好客。」
孫太太笑笑,「每年都來一批新生,熟了又走,又隨別的教授習藝。」
「師母暑假可有去旅遊?」
「我沒有參加,公司事忙。」
「師母有工作?」遂心意外。
「我是名會計師,同你們那行南轅北轍。」孫太太說。
遂心佯裝童言無忌,「呵,那是怎樣認識孫老師?」
誰知師母有點感慨,悄悄答:「那時他在我公司做文員,由我工作供他讀美術系。」
遂心一怔,不出聲。
聽語氣,都知道孫師母是何等寂寥。
「十五年過去了。」她抬起頭,有點不置信的樣子。
遂心輕輕問:「你們有幾個孩子?」
「三個,這個才七歲。」
照說,七歲已不用緊緊摟著,可是師母像是想抓住一些什麼。
傭人叫她:「太太,蛋糕與冰淇淋可是現在拿下去?」
她驟然回到現實世界,有一剎那的詫異,會否對陌生人說得太多?
她恢復了一個師母應有的樣子,「這位同學,你也去用點心吧。」
第三章
靈感已被打斷,遂心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得到什麼。
但是,遂心不願放棄,她盡最後努力:「師母,記得周妙宜嗎?」
孫太太茫然搖搖頭,「同學太多,不記得了。」
遂心相信她。
孫家的兩個大孩子打完球回家來。
遂心發覺三個都是男孩,長得像父親,十二、三歲就高大英俊,一臉書卷氣,而且敬愛母親,十分聽話,這對師母來說,應是最大補償。
只見她團團轉忙著張羅,一屋都是人。
遂心告辭。
孫家大兒送她出門,遂心見花園有園丁動土,便隨口問:「種什麼花?」
那孩子答:「一種叫紫籐的攀沿植物。」
遂心點點頭,駕車走了。
孫正一有可疑嗎?
遂心認為不。
他所戀眷的不是這些漂亮年輕的美術系學生,而是他自己浪費在不平等婚約上的寶貴歲月。
報恩式婚姻是永遠不可行的事。
當年孫太太實在不應該提出婚約,幫一個朋友升學是大大好事,幫伴侶就不必了。
那麼大的恩典,一生一世,一日重過一日,最終會被壓死,遂心覺得孫正一已經奄奄一息。
她把車子駛返學校。
停車場裡,一個年輕男子笑瞇瞇迎上來,「可需要過癮?」
遂心脫口問:「是什麼?」
「PMA,一粒三十元。」
「它會殺死人。」
「不,」男子說:「它給你極樂。」
遂心竟同校園毒販攀談起來。
「你為哪個集團做騾子?毒品由誰提供?」
「喂,二十五元,買,還是不買?」
「你可知你在做非法勾當?」
那毒販正沒好氣,那邊卻有人伸手招他,他匆匆走到另一角去做生意。
公然、肆無忌憚,在灰色的天空下,為所欲為,有求,必有供。
遂心用手提電話報警:「有人在大學南邊停車場販賣多甲氧安非他命。」
答案是:「即派警員巡邏」。
但是遂心知道在貓來到之前,老鼠早已得手竄逃,果然,那年輕人警覺地坐同伴接載的車子離去。
遂心蹬足。
回到宿舍,庭楓在等她。
遂心見她臉色灰敗,便開她玩笑:「終於被學校開除了。」
「不,家父中風,躺在醫院裡。」
遂心立刻說:「梳洗更衣,去看他呀。」
「不,我們互不相愛。」
「這是規矩。」
「我不想虛偽。」
「既然如此,為何灰頭灰腦?」
「我怕母親為難。」
「太矛盾了,幫不到你。」
「不,遂心,你可以幫忙,請你扮作我,到醫院去一次。」
「荒謬!」
「他們多年沒見過我,根本不記得我什麼樣子,你進去,不必出聲,站十分鐘,就可以靜靜退出,你長得眉清目秀,端莊斯文,父親一定滿意,家母面子也得以保存。」
「不行。」遂心啼笑皆非。
「我幫你做三張習作,保證你升級。」
「這樣逃避,怎過一生?」
庭楓忽然這樣說:「像妙宜的話,也很快過去。」
遂心心酸,「我來了一個什麼地方?四周圍沒有一個快樂的人。」
庭楓無神的大眼睛看牢她。
遂心實在不想節外生枝,但是庭楓彷彿有股魅力,叫她不能不把這個突兀的任務接受下來。
庭楓把醫院房間號碼告訴她。
遂心只得出發到醫院。
她向看護報上姓名:「說是庭楓來了。」
「呵,在等你。」
遂心跟著看護進去。
那長者躺在病床上,身上搭滿管子,一看就知道情況不妙。
病房大得似酒店套房,四周圍都是人。
看護輕輕說:「丘先生,庭楓來了。」
遂心離不遠之處屏息站住。
房內有三個年輕男子,以及一位中年太太,八隻亮晶晶眼睛目光如炬,上下打量審視她。
難怪庭楓不肯來。
這四個人肯定是母子,也就是庭楓父親另一位妻子的家人。
庭楓生母不在房裡。
那病人招招手,「庭楓,過來。」
遂心走近一步。
她有經驗,這位先生已是遲早問題了。
丘庭楓的父親凝視遂心,誤會遂心是庭楓,他輕輕說:「人家叫你瘋子,我看你卻挺清秀文靜的。」
遂心笑笑,並不氣憤。
「在學校讀美術?」
遂心又點點頭。
「你走近一點。」
遂心只得走到床頭,有人端張椅子給她坐下。
他握住遂心的手,但是很快就放開。
他忽然問:「生氣?」遂心心平氣和地搖搖頭。
「庭楓,」他點點頭,「你量度涵養都比我想像中好得多。」
遂心覺得她應該走了,那八隻會放飛箭的眼睛叫她吃不消。
連庭楓都不肯來,她這個替身的演出不必太努力。
她緩緩退後。
然後一溜煙跑掉,鬆口氣,當是完成任務。
後邊有人叫她,不是醫生,就是律師,遂心佯裝聽不見,急步落樓梯。
一個人無所求,真正痛快,像庭楓,可以瘋得找替工去見親父最後一面,就是因為毫無企圖,與她同父異母的三位哥哥不一樣。
遂心開始真正欣賞這名不羈的少女。
她回到宿舍,庭楓迎上來說:「謝謝你,家母以為我去過了,很寬慰。」
遂心問:「可有人識穿?」
庭楓搖搖頭。
「將來他們發覺貨不對辦——」
「誰還會再去見他們!」
「不久將宣讀遺囑。」遂心提醒她。
「我幫同學做功課已經夠開銷,又多朋友接濟,我不怕。」
遂心由衷地說:「庭楓,我愛你。」
「來,給你獎品。」
她撥開手掌。
遂心看到兩顆小小的白色藥丸。
她惡向膽邊生,一手抓起扔出窗外,庭楓嘩嘩叫。
「毒藥會殺死你。」
庭楓回罵:「你這人神經有問題。」
「你也提供給妙宜?」
庭楓說:「沒空睬你,我下樓去找回來。」
她披上外套奔下樓去。
遂心回房去。
來自阿勃達省的答案到了。
「關督察,閣下要找的資料如下:圖片所示船屋本省註冊,編號一五四六,現時停泊在西北省域的大熊湖,船主湯默斯曉諾陳,請問貴署對此人有什麼懷疑,我們願意協助調查。」
屋主是華人。
遂心抬起頭,這是多麼奇怪的一個人,擁有這樣獨特的生活方式。
她即時回覆電郵,感謝阿省警方,並且表示,暫時尚未需要任何協助。
她的電話響了,是庭楓的聲音:「遂心,請到飯堂等我,有要緊事商量。」
「有什麼話,在電話裡說一樣。」遂心說。
「你出來我們當面講。」庭楓回答。
遂心只得收拾一下桌面,步行到飯堂去,買了一杯咖啡,喝一口,聽見手提電話響,她放下杯子,自口袋裡取出電話。
「楓子,你在哪裡?」
那邊沒有聲音。
遂心立刻警惕,馬上抬起頭,有一個身影接近過她又擦過,她即時按熄電話。
她決定不再等庭楓,飯堂裡人太擠,她又喝多一口咖啡。
所有學校飯堂的咖啡都似洗碗水,顏色倒有三分似,卻只有苦味。
她走到大門,忽然輕輕站停,啊,不妥,遂心發覺她心跳加速,暈眩、嘴角不能控制地流出涎沫。
不愧是警務人員,她鎮定地靠牆站住,取出手提電話,按下緊急鈕報警,手指已漸漸麻痺。
有人立即回覆:「關督察,你身在何處?為何按緊急號碼?」
遂心頭腦還有片刻清醒,可是舌頭已腫起,不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