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二十分鐘,已經講了三十五分鐘,周氏十分慷慨。
剛想離去,那個美女卻折返自我介紹,「我叫王啟如,是周先生的助理,關小姐是警方督察?真是難得的漂亮。」
她一定是上海人,廣東人無論如何不會有這樣婉轉動聽的口才。
遂心笑。
她說下去:「我可以保證,新民同此案無關,我們在一起三年多,他對那女孩仁至義盡。」
遂心欠欠身,「我完全同意。」
「關督察真是明白人。」她寬慰。
她替遂心換一杯咖啡。
遂心問:「王小姐你可見過妙宜?」
她搖搖頭,「人際關係應當化繁為簡,我也沒有興趣見辛玫麗及她的孩子。」
「可是,她知道你的存在。」
王啟如笑一笑,「新民三年前已單方面申請離婚,期限將屆,辛玫麗自然知道我這個人。」
「她可有找你麻煩?」遂心問。
「她很明白事理,房子、孩兒、還有大筆現款,全照她要求撥至她名下,她相當滿意。」王啟如說。
遂心冒昧問:「你真心愛周新民?」
「關小姐,我今年二十八歲,已不算年輕,三年前在工作時認識周先生,沒有他搭救,不堪設想,我十分敬愛他,願意侍候他,這是我真心答案。」
「可否告訴我,你當時做什麼職業?」
「我推銷電子字典,每星期跑爛一雙鞋。」
遂心不出聲。
都是一樣的故事,昔日粗糙的她今日養尊處優,外形煥然一新。
彼此都是成年人,一授一受,公平交易,皆大歡喜。
「第一任周太太患什麼病你可知道?」
「第一任周太太在美國舊金山居住,身體健康。」
「呵,我指周妙宜的母親。」
「我不知道,我從不主動提問,人家不告訴我的事,我不便追究,所以我的生活很簡單愉快。」
她極具智慧。
遂心點點頭。
這王啟如一直微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很快同周先生舉行婚禮了吧。」
她非常坦白:「沒想過,現在也什麼都有,結了婚又離婚,幹什麼呢,不如安於現狀。」
這才是男人心目中理想伴侶吧,不過,必須完全沒有感情,才能這樣撇脫,像一個公務員,做妥工夫,按時出糧。
遂心也微笑。
王啟如送客。
看到大堂前時鐘,才知道原來已經十點正了。遂心離開新民機構後,主人家緩緩走出來。
王啟如過去捉住他。
「問你什麼?」
「妙宜母親的事。」
「你怎麼回答?」
「我什麼都不知道,無從答起。」
周新民說:「那關督察,長得真像妙宜,笑起來,先朝下彎一彎嘴角,同妙宜的習慣一樣。」
王啟如輕輕說:「我從未見過妙宜,無從比較。」
「是,」周新民說:「你的確沒與她見過面。」
遂心沒有聽到那一番話。
她折返辦公,畫了一張圖表,把所在中心人物全部列清楚。
黃江安走進來看到,說:「可是與人無尤?」
遂心看他一眼。
「周妙宜極度不快樂。」
黃督察說:「我同你也不是時時快樂。」
「你也有道理,阿黃,周妙宜的母親叫什麼名字?」「吳麗祺,十年前去世。」
遂心追問:「因病辭世?」
「相信是。」
「相信?你猜測,沒有肯定答案?」
黃督察答:「十年前往事,與本案無關,何必去揭人瘡疤。」
「也許,這事造成一個女孩心靈創傷。」
黃江安大聲答:「我心上也有陰影傷痕,家父嗜賭,我月月欠交學費,這不代表十年後我會殺人,或是自殺。」
遂心瞪他一眼。
「我最反對童年陰影謬論,某人童年時家境貧苦,於是成年後形成貪污,又某人孩提時父母離異,故此他打劫銀行,一個人要自己爭氣,月薪五百元也要努力工作,同年薪三百萬一般慇勤。」
遂心輕輕鼓掌,「好勵志的演說。」
阿黃沒好氣,「我說的是真心話。」
「你也有道理。」
他總結:「我是野草,不是溫室裡的花。」
野草生長得最快最高,雨後石縫子裡一大蓬一大蓬爭著出世。
「不,」遂心輕輕說:「你是勁草。」
黃江安一聽,高興得鼻子都紅了,「真的,遂心,你真的那麼想?」
遂心看著他,「我是你的知己,現在,請把吳麗祺這個人的故事告訴我。」
黃督察氣結。
「何必浪費我的時間呢,你不說,我也查得到。」
阿黃只得說:「吳麗祺生前是一名歌星,藝名荔枝。」
遂心抬起頭,「沒聽說過。」
「歌星分許多等級,十多歲的時候,荔枝在夜總會做即影即有的拍照女郎。」
「一定長得很美。」
他請同事把檔案照片傳過來。
看到照片後遂心驚異,「呵,遺傳因子的神秘力量。」
照片裡的人同周妙宜長得一模一樣,像是妙宜一日悉心打扮參加化裝舞會。
「百分之百相似!」
所以辛玫麗不願兄弟同周妙宜有進一步發展,竭力阻止,原來見到她就等於見到她母親。
「命運也一樣,」黃說:「享有美貌,卻沒有長壽。」
「何處可以得到更多資料?」
「夜總會裡有老同伴,一個叫石榴的女子,與她最談得來。」
「請把住址給我。」
「已派夥計去過問話,石榴女士只推說不記得那麼多。」
「我再去。」
石女士住在一個大型中等住宅區內,遠看大廈像一幢幢高聳石碑,密密麻麻是窗孔,都是人家。
可是,夜總會女郎能夠在大廈一個小單位內平安終老,已是一種福氣。
遂心買了一大籃水果,找到門牌,她按鈴。
一個女傭前來開門,呵,還有人服侍,可見年輕時有打算。
那中年女傭略看一下便打開門,「妙宜,你好久不來,你石姨整日牽掛你。」伸手接過禮物。
呵,終於有人面對面叫她妙宜。
女傭引她進屋,小小幾百平方尺的公寓打掃得很乾淨,可是看得出傢俱窗廉都是十多二十年前的式樣。
有人在房門口驚喜地說:「妙宜,你來了。」
遂心輕輕迎上去。
那中年婦女握緊她的雙手,「手那麼冷,為什麼不多穿件衣服?」
態度親熱,叫遂心心酸。
遂心看得出石女士的眼睛不太好,於是輕聲問:「醫生怎麼說?」
「還不是叫耐心輪候做手術。」
遂心在她身邊坐下。
石女士順手取過一把剪刀,在長桌上畫來畫去,嘴邊念著:「針、針、剪刀替你做媒人。」
果然,一枚針被剪刀尖的攝石攝住帶上來。
石女士笑說:「一聽見有人做媒,針就急急跑出來,百試百靈。」
她比她的真實年歲老大,彷彿已經七老八十。
遂心微微笑,「你還做針線?」
「眼睛不靈,只能打毛線。」
「看電視可行?」
「可以聽到劇情。」
女傭切開水果捧上來,叮囑說:「妙宜你多來看石姨。」
「你大半年沒來了,可是學業比較忙,抑或男朋友不放你?」笑嘻嘻,一點不生氣。
石姨容貌娟秀,頭髮衣著都十分整齊。
她與世隔絕,她還未知道周妙宜的命運。
遂心默不作聲。
「呵,這桃子香極了。」
遂心說:「石姨多吃點。」
剎那間,她像是代入了妙宜的身份。
公寓在三樓,窗外平台上的聲音聽得很清楚,一群兒童正在嬉戲,互相叫朋友的名字。
這間公寓裡的時間空間同外頭不一樣。
石姨忽然說:「從前姐妹閨中,有一個叫香桃。」
遂心耐心點點頭。
石姨沒有將來,腦海裡只有過去回憶。
「你母親叫荔枝,我叫石榴,另外有香桃、萍兒以及榴槤。」
「一籃水果。」
「可不是,妙宜,你最愛什麼?」
「石榴,」這是真心話,「真美,嫣紅寶石似透明一顆顆,清香甜美,只帶一絲澀味,止渴生津。」
「妙宜你最懂討石姨歡心。」
遂心幾乎忘記此行目的,竟陪石姨聊起天來。
「那年,我們幾個女孩子在夜總會賣香煙、推銷啤酒、拍照……窮家女其實很窘,但居然也有歡笑。」
遂心說:「荔枝一定最蠢。」
「最漂亮是她,最笨也是她,我們養活自己就夠,她還有一個女兒要照顧,那就是你了,妙宜。」
「周妙宜。」遂心喃喃說。
「不,那時你叫吳妙宜。」
「父親是誰?」
「荔枝從來不說,記得嗎,你由我們各人帶大,直至她遇見周新民,阿周對你倆真好,荔枝從此再世為人,海闊天空。」
石姨說話腔調有點像廣播劇,韻味十足。
「荔枝也沒忘了我們,時時有照顧,開一家花店,叫我們過去幫忙,眾女當中最涼薄是萍兒,專講是非,後來去了南洋,據說是馬來西亞,再無影蹤。」石姨說
遂心微笑,「也許嫁了拿督。」
「可不是,」石姨也笑,「世事多意外。」
她倆愈談愈投契。
女傭說:「妙宜,留下來吃碗鮑魚雞粥。」
那忠僕伸手招呼她。
遂心說:「可要幫忙?」
她走進廚房。
「你石姨患胰臟癌已到末期,你多來探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