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碰一次機會,你是電腦專家。」
他自口袋取出一張名片,交到遂心手上。
遂心一看,「呵,是心理醫生。」
周太太走過來,「你們在談什麼,辛佑,車子在等,關小姐,送你一程好不好?」
「我有車,不用客氣。」
遂心告辭。
回到家裡,一進門便看見在愛門頓帶回的那只背囊,她一直沒有打開它,也不打算把髒衣拿出來洗,她想完整地保存回憶。
她把它背起,在屋子裡到處走一回,又輕輕放下它。
從飛機上往下拍的船屋照片,已經用銀相架鑲起來,放在書桌上,她不自覺,這一切,都是周妙宜做過的事。
遂心歎一口氣,斟出一大杯咖啡。
她決定去探訪心理醫生。
她與看護預約時間。
「我很急想找醫生談談。」
看護說:「那麼,明日下午六時吧。」
「這麼晚,天都黑了。」口氣像足心理病人。
看護笑,「我們只得這個鐘數,要不,下個週一上午。」
「好好好,我接受。」
遂心她想知道,周妙宜有無找舅舅申訴過煩惱。
她準時上門去。
辛佑看見她,似沒有太大意外。
他請她在貴妃榻上躺下。
前一位病人必定是位女士,枕上尚有餘香,幽幽地,像一隻無奈的玉手,十分躊躇,不敢伸出來,又不甘心縮回去。
遂心認得這只香水,叫「我會回來」。
辛佑輕輕坐下,問:「你心中有疑難?」
「是,我想看心理醫生已經很久。」
「有關工作壓力?」
「不,是私人生活,我感到女性的巨大壓力,有首民歌,一開頭便這樣唱:所有女子的命運都十分悲切,永受牽制管制……」
辛佑沉默一會兒,才點明她:「你是現代女性。」
「是,我們又可以去到哪裡?」
「世界每一個角落。」
「這麼說來,是我個性自我壓抑。」
「你是否仍在等待一個強壯的異性來釋放解救成全你的生命?」
遂心微笑,「不,我不至於那樣天真。」
「那你渴望什麼?」
遂心忽然答:「找到一個靈慾合一的理想伴侶。」
她為自己的聲音中強烈的渴望吃驚。
可是,說出來了,心裡又像得到發洩。
還好,這個陌生人是個心理醫生。
遂心轉過頭去,看見辛佑在專心聆聽。
遂心輕輕歎口氣,沒有對象可以訴說心事,只得花昂貴的費用,叫專家坐著聽。
遂心輕輕問:「妙宜來過嗎?」
「如果她來過診所,她也是我的病人,我不便透露她的情況。」辛佑說。
看,還有一個好處,專家守秘,沒有是非。
「假使有病人向你坦白招供,他們有犯罪紀錄,你會怎樣?」
他笑笑,不答。
遂心說:「像聽告戒的神父,這種秘密守在心裡,真怕會化為腫瘤。」
辛佑說:「我有一個朋友,人家一說:『告訴你這個秘密……』他就擺動雙手,『我嘴疏,千萬別告訴我任何秘密』。」
「他真有智慧。」
「你呢,你到底為什麼來找我?」
「請問周太未婚之前的名字叫什麼?」
「辛玫麗。」
遂心贊說:「漂亮的人,美麗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好聽,遂心,是從心所願的意思。」
「華人總覺得一切發自心房,其實心臟功用止於循環血液,情緒由腦部控制。」
辛佑失笑,「分析得那樣清楚,不失為一名警務人員。」呵,他已知道了她的身份。
「周妙宜生前一定到過診所吧。」
「來過。」他作出讓步。
「她說過些什麼?」
「恕我不能透露。」
「辛醫生,她向你傾訴的內容,如果可以導致警方懷疑別有內情,請勿隱瞞事實。」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候診室一陣騷亂。
看護推門進來,「辛醫生,陳小姐吵著要見你。」
「我有病人在這裡。」辛佑說。
「陳小姐情緒不安,請安撫她幾句。」
辛佑想一想,「對不起,」他同遂心說:「我走開一刻。」
遂心說:「請便。」
他隨著看護出去。
遂心自貴妃榻上起來,輕輕走到每一個角落查看。
這只是一間診室,沒有放置雜物。
唯一的桌子並無抽屜,一切坦蕩蕩,任由參觀。
遂心有點失望。
忽然她看到醫生坐過的安樂椅上有一隻小小錄音機,她伸過手去,又縮回來。
她聽見有一把聲音同她說:「喂,你別碰別人的東西」,又有另一個聲音說:「你是督察,理應尋找證據」。
她終於按鈕,一把清洌的女聲出現了,「七月十八日,我是周妙宜,我覺得那巨大的影子說怎樣都不放過我,無論我逃到哪裡,它始終會追上來,噬食我。」聲音很低很低。
遂心抬起頭來,沒想到這樣容易找到證據,這裡邊只有一個理由:在她進來之前,辛佑正在重聽這段錄音。
湊巧?遂心猜想不,他必定一有空便重新聆聽妙宜的聲音。
遂心十分震湯。
她也是第一次聽到周妙宜的聲音,可是覺得親切,當然,她也覺辛酸。
她順手取出錄音帶,放進口袋。
這時,候診室更加吵鬧,那位陳小姐正在哭鬧,她拉住辛佑的手,哀哀痛哭。
一看就知道,陳小姐的要求已經超過醫生可以應付的。
遂心輕輕溜出去。
她走到附近一間賣音響設備的店舖,出示身份證明,「警察,想借器材一用。」
她把那卷錄音帶重錄了一次。
它的長度是十二分鐘,另外一面空白。
她又回到辛醫生辦公室。
陳小姐已經走了。
看護正在收拾打破了的花瓶。
「咦!關小姐,你回來了,醫生在衛生間。」
「算了,我改天再來,不過,我忘記拿手袋。」
看護因為正在忙,雙手不得閒,只得任由遂心進房去。
遂心看見那架錄音機仍在梳化上,她立刻把原來的錄音帶放進去。
背後傳來辛佑聲音,「我以為你走了。」
他手指上有膏布,顯然是被花瓶碎片割破。
遂心微笑,「被病人糾纏?」
他不出聲。
遂心說:「這位病人身上用的香水,叫『我會回來』。」
「關督察,你觀察入微。」
遂心拿起手袋,「我告辭了,下次再見。」
天已經黑透。
遂心嘴邊有一絲笑容,醫人者不能自醫,辛佑的女病人不放過他。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聽這段偷來的錄音帶。
周妙宜的聲音淡淡地,沒有太大激動,她說下去:「一個黑暗的影子接近,我蜷縮起來,可是,我知道我躲不過去,無論我走到哪裡,它會找到我。」
整整十分鐘,她重複地談著這個影子。
但是在最後兩分鐘,她語調轉得愉快,「辛舅,我生日你送我什麼禮物?」
辛佑的聲音:「十小時免費治療。」
遂心不禁笑出來。
「請大膽告訴辛玫麗我倆相愛。」
遂心一震。
辛佑答:「我愛你一如小妹。」
遂心暗暗讚賞辛佑,他是一個有人格的人。
「不,你不必欺騙自己了。」妙宜說。
「這正是你來做心理輔導的原因,你渴望每個人愛你,這統統不必要及是沒有可能的事。」辛佑說。
「你從小就愛我,我一直看見你凝視我。」
妙宜的語氣既淘氣又可愛。
遂心一點也不懷疑辛佑的確愛她。
「辛舅,讓我們私奔到一個沒有人知的地方去。」
「你有什麼好建議?」
「峇裡。」
「這是最熱門的旅遊區之一。」
「我聽你話,跟著你走。」
錄音中斷。
這一小段談話很明顯也是從另一處摘錄出來。
他反覆重聽,不外是因為最後有妙宜的笑聲。
遂心也重聽那幾句話。
「你從小就愛我。」
「讓我們私奔。」
「我聽你話,跟著你走。」
漸漸遂心瞭解到話中辛酸意味,鼻子紅起來。她用手捧著頭。
呵,原來這麼多人愛著周妙宜,那當然是因為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短短一生,已經無憾。
比起關遂心,她的生命豐盛得多。
最令遂心吃驚的是,她最近不停地拿妙宜來同自己比較,這是為著什麼?
第二天,辛醫生診所找她。
「關小姐,醫生說,補回二十分鐘給你。」
「今日下午方便嗎?」
看護答:「六時半。」
「老是待天黑了才輪到我。」
不抱怨、不發脾氣、不覺煩惱,就沒有資格做心理醫生的病人。
遂心依時出現。
辛佑見了她,先是不說話。
遂心看著他,也不聲張。
辛佑終於說:「你私自取走了一些屬於我的東西。」遂心忽然學著妙宜的語氣同他調笑,「那是什麼,你的心?」
辛佑看著她,他當然發覺她們兩人相似之處,訝異之餘,黯然神傷。
辛佑失神片刻,伸手過去,取過錄音機。
「你取走了我的錄音帶。」辛佑說。
「誰說的,錄音帶明明在裡頭。」遂心答。
「狡辯。」
「你只是懷疑,你沒有證據。」
「你心裡明白。」
遂心笑笑,「你永遠不會知道。」
他看著她,「偷竊是不道德行為。」
「你叫我來,就為懷疑我是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