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盤算,他原本糾結的劍眉又舒展了開來。
珊娘狐疑地打量著他一忽兒怒,一忽兒悲,又一忽兒喜的神情,一時之間實在很難看出這個男人的底蘊。
雖然他昨晚的表現像是少根筋,可是舉止言談間又自然流露出一種奇罕的霸氣和自信,但有時又彬彬有禮、溫文儒雅的……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她想到頭都痛了。
「姑娘,既然這樣,那接下來半個月我該如何稱呼妳才是?」他現在又回復書生氣質了,恭敬謙遜地問。
「我姓孫,珊瑚的珊,月娘的娘,你叫我孫總好了。」她扠腰挺胸得意洋洋地道。
她早就想耍一次老闆的威風試試了,可店裡又沒幫手,她耍給鬼看啊?現在終於有了這等好機會,看她怎麼收拾他,嘿嘿嘿!
「孫總?這是什麼稱謂?」他皺眉疑惑問道。
「我是這店裡的總籌、總教頭,你不叫我孫總難道叫我孫懂嗎?」她白了他一眼,敢頂嘴?
「孫懂又是什麼樣的稱謂?」他怎麼全都沒聽過?
「唉,年輕人,出來跟人家行走江湖就要凡事多聽多看多學著點,也是啦,你畢竟不像孫總我這樣見多識廣。」她晶瑩得像只桃子的臉蛋老氣橫秋,一副老油條、老江湖的口吻。「『懂』的意思就是什麼都懂,我姓孫,店裡的事又什麼都懂,難道還不配讓人家喚一聲『孫懂』嗎?」
實秋面色從茫然到古怪到明顯抽搐。
「好啦、好啦!」珊娘懊惱地揮揮小手,心不甘情不願地道:「你還是叫我珊姑娘好了。」
「這個好!」他大大鬆口氣,又有些猶豫,「妳確定?不用我喚妳老闆娘什麼的?」
「我才不要被叫老闆娘,聽起來老氣得要命,而且這家店的老闆就是我,我就是老闆,又怎麼會變成老闆娘?如果要被叫老闆娘就要先有個老闆,然後老闆娘是老闆的老婆,這樣才能被叫老闆娘。」她連停頓喘氣都不用地一口氣說完,「懂嗎?」
實秋被她繞口令似的話繞得頭暈腦脹,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什麼?」
「你當我剛剛都是在唱曲兒給你聽啊?」她不禁氣結。
「我不會這樣想的,而且我也從沒聽過這麼拗口的曲兒。」他老實地回答。
「你──」她真是會被氣死,不耐煩地再揮揮手,「算了,你待會兒吃完麵就下來幫忙幹活,知道嗎?」
「知道了。」他點點頭。
她邊嘀嘀咕咕地出了房門,實秋望著她嫵媚可愛又像老母雞叨叨唸唸離去的背影,不禁輕聲失笑了起來。
她……還滿有意思的。
不過事情演變至此倒是令他緊繃良久的精神鬆弛了下來,也暗自慶幸她不是他以為的那個十惡不赦專賣人肉包子的孫家娘子。
唉,誰讓「水滸傳」裡的孫二娘令人印象太深刻,她又姓孫,偏偏有個瘋子指天畫地說她也賣人肉包子,他這英明神武、玉樹臨風、翩翩瀟灑、文采風流的春風寨一哥才會一時不察……
「總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一波三折後終究雨過天清,古人說得對,莫忘陽光後有陰影,烏雲邊鑲著金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灑脫地笑了,愉快地掀開那一大沙鍋的面,「好香啊……雞湯煨面?」
那陣陣撲鼻的雞湯醇厚香氣,以及帶著淡淡金黃閃亮的湯汁,纖細纏綿的面身搭配上燉爛了的雞肉,交織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
她專程熬煮了這麼費功夫又花精神的一道菜,就是為了要給他吃的嗎?
實秋一怔,心底不禁湧現暖暖的感動,蕩漾在胸口間,久久未能散去。
☆☆☆☆☆☆☆☆☆☆ ☆☆☆☆☆☆☆☆☆☆
但是這股幸福感直持續到他下了樓,就被珊娘一堆的使喚指令給亂棒打跑了。
想他君實秋可是堂堂的綠林瀟灑大盜,極北峰一哥,春風寨大王,還是未來金榜題名的狀元郎,她竟然真拿他當店小二使喚?
最氣人的是他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
就因為很不爽,所以當那些鄉下老頭在看到店裡多了個器宇軒昂、舉止瀟灑的「店小二」,個個驚異好奇地想探聽追問時,他那張殺氣騰騰的死人臉便嚇得一群老人家險險失禁。
幸虧鮮美如常的包子稍稍撫慰了他們的受傷心靈,而臭著一張臉的實秋也在被「孫總」拖進廚房「嚴重關切」過後,出來時表情變得比較親切了點。
珊娘只跟他講了一句話──要是嚇跑我一個客人,你就多留一個月。
「去!刷廚房那些蒸籠,完了順道洗洗碗筷,還有地也得拖一拖。」她秀手纖纖運指如飛地打著算盤,頭也未抬地道。
忙碌了大半天,他才剛擦完桌面,聞言懊惱地望向她。
「怎樣?不想幹活嗎?」她抬起頭看著他,好整以暇地開口,「你該不會忘記你答應過……」
「我自然記得我答應過什麼。」他低聲咕噥,「不就是當妳的奴隸嘛。」
珊娘假裝沒聽見,笑咪咪地道:「對了,等會兒收拾好後跟我上山一趟。」
「上山幹嘛?」他戒慎地瞪著她。
「我不會乘機把你從山上推下去的。」她怎麼會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揶揄道:「是跟我去採蘑菇和竹笙,如果方便的話順道獵幾隻大雁回家,今日阿瓜伯沒出門打獵,我只好自己來。」
「妳?打獵?」實秋不禁懷疑地上下打量她,滿眼都是「就憑妳,行嗎?」
「不要瞧不起人,我張弓的姿勢可是很好看的,有職業水準。」她眨眨眼,朝他下戰書,「要不要跟我比賽?」
「我有個疑問。」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蹙眉問:「妳包子餡用的是大雁,可怎麼有這麼多雁供妳打?我見妳包子生意著實不錯,難道都不怕斷貨嗎?」
「打不著大雁就去抓野鵝呀,我這人是很好變通的啦。」她笑得好不得意。
他凝視著她嫵媚嬌巧的笑臉,不禁跟著微笑了起來。
「為什麼不乾脆讓大家知道妳的包子餡是用禽肉做的,所以滋味絕妙特別,反而讓人誤會妳賣的是人肉包子?」他疑惑地問道。
「這世界上的事是解釋不完的,如果大家喜歡我的包子,相信我的人格,就決計不會懷疑我賣人肉包子。」她意有所指地睨了他一眼。
「呃……我去刷蒸籠了。」他心虛地閃進廚房。
「噗!」她忍不住噴笑了出來,急忙摀住小嘴。
其實他還挺好玩的,尤其尷尬起來時,黝黑的臉龐居然也會紅得像個姑娘家,她怎麼看就怎麼好笑。
有他在店裡幫忙打雜跑腿,她實在輕鬆了不少,而且有他這麼個大男人杵著當鎮店護衛,也沒人敢再失心瘋似地找機會調戲她。
聽著廚房裡傳出的嘩啦啦水聲和砰砰響,珊娘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心窩也感到甜絲絲的。
有個人陪著、分擔著的感覺真好,她覺得……奇異地安心極了。
第三章
「我究竟在做什麼?我究竟在做什麼?」實秋邊喃喃自語,邊用力刷洗著大大的竹蒸籠,還不時濺得自己一頭一身的水,汗流浹背,簡直比練功還累。「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呢?」
現在他應該是手握著一卷書,站在一叢瀟湘竹下搖頭晃腦吟詠著詩詞,再不就是在美麗琴伎彈奏出陣陣如高山流水的妙音中,拿著筆在紙上揮毫,寫下讓萬人讚歎的墨寶來呀!
就算再不濟,他也該正演著「懸樑刺股」的橋段,還不忘把牆壁踹出個大洞好偷隔壁的光來看書。
唉……有那麼多瀟灑浪漫,洋溢著濃濃書香和氣質的事可做,他為什麼偏偏此時此刻坐在這間熱得出漿的廚房裡,蹲坐在一張小木凳上頭,素來拿刀又拿筆的修長雙手泡在大桶的泡泡水裡,跟幾隻大蒸籠奮戰呢?
不過話說回來,這該死的蒸籠黏著一團團白呼呼的是什麼東西?怎麼刷也刷不掉!
「以後我看待包子的心情會變得不一樣了。」精疲力竭地刷完好幾隻竹蒸籠,他頻頻拭汗感觸萬千。「沒想到世上居然有比攔路搶劫更累人的事,我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不過儘管滿肚子抱怨和彆扭,他還是不禁暗暗佩服起那個小女人來。
張羅一家野店兼包子鋪不是件簡單的事,難得她做得熟練俐落還游刃有餘的樣子,他偷偷觀察過她始終笑臉迎人,雖然時不時會假意挑眉嬌斥難纏的客人,卻從未見過她有一絲不耐煩的時候。
他不自覺拿她跟二弟妹和三弟妹相比,認真說起來,杏兒妹子比她可愛直爽多多,小冬妹子也比她慧黠靈巧得緊,她跟她們兩人比起來嬌媚了點,也精明現實了點,老奸巨猾了點,性子還像三伏天,一忽兒陽光普照,一忽兒下刀子雨。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身上卻有種蓬勃熱烈得生意盎然的氣息,以及堅韌又不服輸的性格,讓他常常無法將眼光自她身上移轉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