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梨看著那些菜,當年厲家的老廚師是跟著厲家夫婦—起到法國來的,知道大小姐要來,還特地煮了她愛吃的食物,光恩的手藝泰半都是和他學的。
「你跟我一起吃,我才吃得完。」她故意耍賴。
光恩看著她,好半晌才笑了笑,坐在她身邊,拿著筷子先夾起一口菜到她嘴邊。
美梨乖乖張口吃下,然後也學著他,用叉子叉起已經切成小塊的魚餵他。
那些菜是讓他們一人喂一口地吃得盤底朝天,餐問兩人都沒說什麼,感覺像回到光恩離開前的日子。
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是否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繼續過以前的日子?就算曖昧、就算沒有名分、就算心裡潛藏著彼此都不能明瞭的不安,也好過去面對沒有彼此的未來。
在那時,他們不約而同地有了這樣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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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光恩和幾個傭人在玫瑰花田里,幫忙修剪玫瑰方便接下來的切花收穫。
美梨讓光恩抱到花田旁的躺椅上,那兒視野極好,放眼望去是整片玫瑰花海,涼風會送來陣陣花香,還有屋簷為她遮去艷陽,她可以一邊看書,一邊欣賞風景。
「你們和好了嗎?」方芸端來一壺花茶擺在美梨旁邊的桌上,並在她身邊坐下。
美梨看向沒多大改變的繼母,她的髮鬢像上次見面時那樣,有幾絲白,但無損於她優雅高貴的美麗。
她像小時候被問起成績如何那樣,笑得有些勉強。
「小梨,介意媽媽跟你說句實話嗎?」
她搖頭,「不介意。」
「同樣都是女人,我想我應該不會看錯你的感情,你並不是不愛光恩,而我瞭解光恩,他這輩子只想要你,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躲他?」
「我沒有躲他。」她小聲回道。
「那為什麼害怕和他把話說清楚?」
見美梨沉默著,方芸又道:「小梨,早點把話說開吧。你爸爸身體不好,我知道他很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和光恩能有好結果。」
提起父親,美梨像忽然想起什麼,抬頭看著方芸。
「媽,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她有些忐忑地開口。
「嗯?」
「你愛爸爸嗎?」
方芸像有些訝異她這麼問。
「當然愛他,怎麼了?」
美梨深吸一口氣,像想說什麼,又有所顧忌,未了才鼓起勇氣道:「可是你介意爸爸一直留著……留著我母親的照片嗎?」這個問題她擺在心裡好久了。
在父親的書房桌上,放的不是她、光恩或方芸的照片,而是那張泛黃的、相貌平凡的女人的照片。
「為什麼要介意?」方芸的表情像她問了個奇怪的問題,過了一會兒才瞭解什麼似的笑了笑,「小梨,我和你爸爸的婚姻其實有些複雜,我只能告訴你,我和他都不是彼此心目中最愛的那個人,但我仍然愛他,就如同他也愛我,這是我們在一起幾十年的默契和感情。」
美梨心中一慟,方芸卻沒察覺她的異狀。
「為什麼?這樣能夠幸福嗎?」
她以為不能跟最愛的人廝守,就無法一輩子幸福。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多麼讓人心折動容的滄桑與淒美!世人總以為最愁悵是有一天終於嘗到那樣的滋味,但是,若在深愛的人心中,自己不過是一波無法激起對方輕狂與激情的秋水,那樣的悲傷與無奈又豈是愁悵能形容?
愛情是自私的,誰不希望自己是情人一生的最愛?是在茫茫人海中唯一與他契合、他靈魂缺失的那一部分?
誰願意自己—世的擁抱卻無法撫平愛人心中那一塊缺憾?
方芸微微一笑,「小梨,如果能夠和最愛的人長相廝守,那是幾輩子都求不來的福分。」
她意有所指,美梨卻不瞭解她話外之音。
「我和你父親都不能和自己最愛的人廝守,因為凡人無法阻止生離與死別,可是我們相知相借,於是能夠一路作伴,這份感情是超越愛情的昇華,我們會陪伴彼此到人生的盡頭,也同時在心裡為最愛的那個人保留一塊地方,時時回憶。」不能夠白頭,卻能夠沒有遺憾,夫復何求?
美梨沉默了。
是這樣嗎?所以,她至少可以陪著光恩,就算……
「小梨,好好和光恩談談吧。」方芸拍了拍她的手,「相愛、相知和相守都需要緣分,當這三種感情能夠圓滿,就應該好好把握。」
美梨望著被玫瑰花環繞的光恩,若有所思,沒察覺方芸已經悄悄地起身離開了。
相愛、相知和相守,都需要緣分。
是啊!若沒有緣分,強求也是枉然。
愛與不愛,都是前世相欠,是冥冥中注定,她已經能夠和自己所愛的人相知相守,還有什麼好悲傷的?
光恩曾經告訴她,他這輩子只愛過一個女人,而且到現在仍深愛著。
是哪個女人這麼幸運啊?美梨當時這麼想著。
然而這麼久以來,光恩也只承認過那一個,那是他高中時期暗戀的女孩,他們還考上同一所大學的同一個科系,畢業後那女孩在出版社工作,和光恩也時常有接觸。
只是,那女孩最後仍是嫁給高中時期她暗戀的那個人,而且十幾年來與他的感情分分合合,光恩卻始終沒有機會。
美梨還記得高中時,光恩為愛神傷心碎的模樣,那時她以為心中泛起的疼痛是因為心疼弟弟,卻不知道她為他流下的眼淚,碎的也包括她的心。
直到上了大學,她總算看清自己的感情,然而光恩卻告訴她,他這輩子只愛過一個女孩。
她曾經告訴自己,就算光恩還愛著那女孩,她也願意陪在他身邊,有一天他一定能忘卻情傷的痛。
美梨間接得知光恩和那女孩同系,當時那女孩正和高中時期的男友分手,處於感情的空窗期,他們繫上相約一起去露營,她在察覺了自己的感情之後感覺到威脅與不安。
她以為光恩一直深愛著那女孩,必會藉著露營的機會展開追求,安撫她和男友分手後的空虛與傷痛。
於是她在夜店裡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著悶酒,當她見到光恩沒有去露營而是來找她時,胸中鬱結沉重的感情瞬間潰堤奔騰,於是她和光恩的十年恩怨就此糾結纏繞……
光恩為什麼對她好?在她的理解裡,原因並不難懂,因為他是那麼的善良溫柔,他從以前就對她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姊姊疼惜守護,發生了那樣的事,他萬萬不可能會不負責任。
就因為如此,他越要負責,她就越難過。
十年來,她的感情在自責與自私中掙扎拔河,一再說服自己讓感情昇華,她要成為光恩的月,守護他,不要求他的愛,只要能看著他幸福便已足夠,所以她只好一再裝傻,騙自己也騙別人,她和光恩真的只有姊弟關係,她告訴自己只要維持這樣的假象,有一天當光恩真正能和最愛長相廝守時,她才能夠瀟灑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可是,終究是她太天真了。
愛情也許可以理想而無私,凡人卻是泥塑的身、肉做的心,會有七情六慾,也會疼痛。
於是她一再地沉淪在和光恩的愛慾纏綿之中。
光恩低頭剪著玫瑰的雜枝,直到身後傳來衣服與枝葉摩擦的聲音,他才回過頭。
「怎麼不好好坐著?」他直起身,擰眉看著美梨受傷的腳,責備卻又不捨。
「光恩。」美梨定定地看著他,一掃之前的怯懦,「如果你不能跟你最愛的人在一起,你會不會有遺憾?」
光恩微愕,不曉得她為什麼這麼問,眼神深沉。
「會。」他答得果決。
美梨笑了笑,看起來卻像要哭出來一樣。
「那麼,可不可以讓我陪著你?」隨著這句話出口,她的眼淚一顆顆滾落,「我知道愛一個人也需要緣分,可是至少……我可以陪你一輩子,就算你心中仍然有缺憾,但我可以陪你……」話說到這兒,已被啜泣撕扯得碎不成句,她不斷抹去那些止也止不住的淚水。
方芸的話讓她明白,真正的愛,就算無法成為對方靈魂的另一半,可是愛上了,在能夠付出的時候,就勇敢地付出吧!
因為,就算你未必是他心裡念念不忘的滄海,他卻是你心中那片巫山的雲啊!
她的眼淚注定是光恩的咒,他心慌意亂,卻為她的話摸不著頭緒。
「梨梨,別哭啊!」他抬手想抹去她的淚水,卻因為手上沾了泥而不知如何是好。「你在說什麼?既然你要陪我,要陪我一生一世,那我還有什麼好遺憾?」
等待了二十年的承諾終於被他給等到了,他本來應該狂喜才對,卻被她的話搞得一頭霧水。
美梨仍然啜泣不止。
「可是,你不能跟你最愛的女人在一起……」好不容易止住了淚,她打起精神,露出一個微笑。
愛上了,怎能愁眉苦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