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梨吐了口氣,順便把西瓜子吐到垃圾桶,換個姿勢依然坐沒坐相。
「我不要蚵仔,蝦子跟蛤蜊要多一點。」她揚聲道,也懶得再追究了。
如果追究有用,那小子就不會梨梨、梨梨地喊了她快二十年了。
光恩笑了笑,卻故意把稍早就泡在水裡的生蚵大把大把地丟進鍋裡。
初秋的落日時分,在廚房洗手做羹湯的男人,和閒閒晾在沙發上看日劇的女人,兩人雖然只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姊弟,但光恩向來就照顧著這個長他三歲的姊姊,有時在別人眼裡看來甚至是過分寵溺,美梨該是沒什麼好不滿的。
可是事實正好相反。
美梨的煩惱在於,她這個弟弟實在太帥了!
也許有人會說,有個帥弟弟有啥好煩惱的?
美男養眼哪!每天生活在一起,賞心悅目很不賴啊!然而這麼想的人其實都不懂得個中心酸。
首先,弟弟再怎麼帥也是弟弟,又不是男朋友,所以沒什麼好高興的。
其次,從沒有人瞭解她這二十年來因為自己的平凡和光恩的不平凡而造成的心理壓力。
當大家先認識光恩,他再向他的朋友介紹她時,他的朋友們眼中那種「怎麼差這麼多?」的錯愕真是讓她有股含著眼淚,找個黑暗的角落躲起來的衝動。
那種心酸的屈辱,對一向就為自己外貌感到自卑的美梨來說當然無法釋懷。
最後,也是最讓她有苦說不出,有冤只能捶枕頭洩恨的,是跟她的感情問題有關。
也許她真的長得太平凡了,個性又懶散不討人喜歡,她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總之,這二十幾年來她從沒交過男朋友。
每次想到這個讓她難過的紀錄,她就覺得老天對她未免太殘忍了。
更重要的是,身邊的長輩們總會這麼說——
「美梨就是眼光太高了,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家光恩這樣的,你不要太挑剔了啦!」
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她哪裡有眼光太高?她何時曾拿光恩當選男友的標準來著?
高中時她喜歡的男生全都平凡又平庸,走在路上沒有女生會想看第二眼的那種,她甚至還曾跟一個此自己矮,功課又比自己差,運動才藝都不行的男生告白……
結果還是被拒絕了。
美梨抽出一張面紙,用力擤了擤鼻涕。
「這部日劇你都看到快爛了,還能哭成這樣。」光恩端著香噴噴的海鮮面從廚房走出來,放在她眼前。
他們住的房子當然有飯廳,而且一如這座社區裡的建築風格,華麗與典稚兼具,比五星級飯店還有情調,不過他曉得她一黏在電視前就捨不得離開。
「要你管。」美梨啞著嗓子回了句,神准無比地把熱呼呼的「餛飩」空投進垃圾桶,一邊拿起筷子準備吃麵,一邊忍不住盯著電視上正生離死別的男女主角,眼眶又熱了起來。
嗚……神啊!她也好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啊!
如果轟轟烈烈這個要求太高,那她可以降低標準,談一場甜甜蜜蜜……不,甚至只要有談戀愛就好。
為什麼愛神從來不眷顧她呢?
鈴鈴鈴!
書櫃旁的電話響起,美梨眼睛沒離開電視,光恩則是起身走過去接了起來。
「喂。」
「是光恩嗎?美梨在不在?」電話那頭是熟悉的長輩的聲音。
光恩看了看美梨,後者又抽起一張面紙,邊吃邊哭,完全沒發現塞進嘴裡的是她剛剛說不吃的蚵仔。
「她還沒回來。」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語氣彬彬有禮,完全符合所有人眼中那個謙謙君子的儒雅形象。
這位長輩是有名的紅娘,和他們一樣都住在山莊裡,這通電話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為哪樁。
「這樣啊,那麻煩她回來你告訴她,上次跟她見面的那位先生,就是在山下開診所的胡先生,對她印象很不錯,托我再約你姊出來吃個飯,我看這次成功的機會很大,上次美梨也和胡先生很有話聊……」
「是嗎?」光恩臉上的笑意斂去,嘴角勾起一抹惡狠狠的、有些奸詐的角度,似笑非笑。
「可是梨梨說那男的手腳不太乾淨,那天回來後她臉色很不好。」他輕聲道,看向依然哭得曦哩嘩啦的美梨,忍俊不住地褪去那抹陰很,直到再轉過頭時,冷霜又回到眼裡。
「有這種事?!」電話另一頭的吳媽驚駭非常,對這個各方面都讓人無可挑剔的晚輩所說的話深信不疑。「那可不行,我替你姊回絕他好了,這種男人實在太糟糕了。」
不能怪吳媽輕易聽信片面之詞,只要是認識光恩的,都不曾看穿這位天神般完美的男人其實是個虛偽的魔鬼,就連他最親密的姊姊也不例外。
就算光恩撇下瞞天大謊,所有人也會將他所說的話當成鐵的事實。
優雅地露出親切的微笑騙人,顯然是他最擅長的。
「抱歉讓吳媽白忙一場了。」光恩眼裡總算露出了笑意,因為沙發上那只懶惰蟲趁著廣告的空檔正心滿意足地吃著海鮮面,沒了日劇分散注意力,她開始把自己碗裡的蚵仔挑到他碗裡。
「哪裡!差點讓美梨再跟那種人見面,我才不好意思啊!你放心,下次我會再幫她挑個更好的!我會連身家調查都做好,保證幫美梨找個好丈夫。」
不用了!他才不會把梨梨交給別的男人!光恩在心裡惡狠狠地回道,聲音卻斯文有禮,若沒看到他那張又臭又冷的臉,光是那輕緩誠懇的語調,任何人都會相信他是個十全十美的模範青年。
「那就謝謝吳媽了。」他心裡可沒有半點感激。
「呵呵……小意思,對了,光恩啊,我這邊有幾個女孩子的照片,都很不錯的,而且年記和你差不多……」
「糟糕!」輕聲打斷吳媽接下來的媒人經,光恩仍是語氣與神情兩種回異的溫度,「店裡有客人,我得去招呼了。」
「啊,那我不多聊了,你記得來我這看看啊!」
「會的。」等太陽打西邊出來那天吧!
待長輩放下電話,他才把話筒放回原位。
「誰啊?」美梨隨口問道。
「訂書的常客有些問題打電話過來詢問。」這回他眼裡和聲音裡的溫度都同樣宜人,而且仍舊說謊說得毫不心虛。
「哦!」美梨也不甚在意,點了點頭,接著氣呼呼地抱怨:「我都跟你說我不吃蚵仔了,你幹嘛放那麼多?」
「有放很多嗎?」他一臉訝異,接著又笑得溫溫的,以著不容質疑的語氣道:「我明明都挑起來了,一定是你的錯覺。」
光恩坐回她身邊,與她一起邊吃午飯,邊看著他根本沒興趣的日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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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梨對自己的生母完全沒有印象。
在她大概六歲左右,阿姨方芸來到他們家。
童話故事裡總是說,後母都是壞心的女人,可是阿姨對她很好、很溫柔,當爸爸對她嚴詞相向或要求太高時,總是阿姨替她緩頰,阿姨也會在到幼稚園接她時、或她哭泣時抱抱她,像班上同學們的媽媽一樣。
升上國中的美梨其實已經把阿姨當成母親,只是彆扭喊不出口罷了,她在心底以有這麼一個美麗又溫柔的母親感到自豪,甚至偷偷希望自己真的是阿姨的女兒。
可是,光恩這個阿姨正牌的親生兒子出現了。
美梨的心裡又羨又妒,更讓她難過的是,她總覺得自己比較像是外面撿來的,不是父親所出的光恩才是這個家真正的孩子。
父親髮鬢微白卻仍舊英俊,冷斂的眉眼像個國王;阿姨則是像永遠不會衰老,端麗的五宮和高雅的氣質,讓美梨好幾次都懷疑父親當年怎麼會娶那個被他擺在書房桌子上的相框裡,其貌不揚的女人?
而總是沉默安靜的光恩,漂亮得像個小王子,一家三口閃亮得像電影明星,越發對比出她這個異類的存在。
所以,基於嫉妒,美梨很討厭光恩這個弟弟,但是她始終扮演著好姊姊,盡量和他保持距離。
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段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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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紫白綠橙,五顏六色的色彩塗在腳趾頭上,美梨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
吃完飯,看完日劇,接著優閒地上上網、翻翻雜誌、玩玩指甲彩繪,消磨到就寢時間。
客廳裡的音響播放著輕音樂,坐在落地窗邊擦指甲油,有晚風作伴,順便還能欣賞底下廣場上形形色色的男女。
夏天剛過,遊客少了點,反而讓山莊能夠沉澱經過夏日慶典後過度沸騰的情緒。
剛在樓下點完書目的光恩回到三樓。
「厲老闆,你很混哦。」
「我上來拿東西。」他沒打算抗議閒到坐在窗邊發呆擦指甲油的人竟然笑他混。
他倒喜歡她每天悠哉悠哉的樣子,那也是他這些年刻意的縱容,否則她從小到大根深蒂固的淑女教育,哪是說改變就改變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