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怎會拿生命開玩笑呢?最想活下去的人就是他呀,他卻在做著可能會讓他喪命的事情——
小婢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苦皺起臉卻只能歎口氣,將空碗送進廚房去清洗乾淨。
雖然小婢沒將穆無疾的行徑向皇甫小蒜全盤托出,但皇甫小蒜天天照三餐與他相處,一有空就按按他的腕脈,聽聽他的吐納,觀察他的臉色,不可能沒察覺怪異的地方——
「奇怪,我的藥怎麼會沒效呢?」皇甫小蒜挪開按扣在他腕間的手指。穆無疾的病情非但沒改善,反而更糟,之前還犯了幾次胸痺,一回比一回還嚴重,這樣下去可不得了。「你到床上去躺著,我替你診查看看。」
穆無疾順從聽話,皇甫小蒜將長髮撥到另一端,湊著耳朵去聽他的心跳。
「你真的都有喝藥嗎?」她才剛問完,又自己推翻這個問題,「我幾乎都有看見你喝藥,藥丸子還是我親手塞進你嘴裡的,不可能,問題不可能是出在這裡……那是我的藥方子不對嗎?」
她從他身上爬起,困惑寫滿了花般的臉蛋,她嘴裡唸唸有詞,像想到什麼,小跑步衝到書櫃前,搬下好幾本厚重的醫書,立刻坐到書桌前開始翻翻查查。
穆無疾凝視她良久,強壓下心裡那股欺騙她的歉疚,尤其她如此擔憂著他——
從小他就在生生死死間徘徊,時間對他來說比任何人都要珍貴,他沒有太多功夫去迂迴過日子,所以他養成了事事都採用迅速方法解決的個性,他不想浪費精神在處理同一件事上,在不長的生命裡,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而現在,他也選擇了最快的方式讓她動手處置他的病情,即使他心裡明白,得知真相的她會多生他的氣。
他命令自己別因為一時的歉疚而退縮,他相信皇甫小蒜的本領,也願意將生命交付在她手上,他的決定決計不會讓自己後海。
這步棋,絕處逢生。
穆無疾取來絳紗朝服替自己著衣,她瞟見他正在梳髮束冠,本來就微蹙的雙眉擠成一團死結。「你還要去皇城?」
「嗯,答應小皇上今天要說故事給他聽。」從故事中學習道理對孩子來說是最容易吸收的了。
「可是你的身體……」
「不凝事。」
臉色這麼差還說不礙事?幾乎整張臉都白蒼蒼看不到血色了!
「今天不去不行嗎?你看起來像是隨時都會昏倒。」她放下書,走近他,想拿走他掛在手臂上的外褂。
他輕拍她柔荑安撫的同時也制止她,「放心吧,我會早點回來。」
皇甫小蒜雖然很不贊同,不過穆無疾已經擺出非去不可的姿態,她掏出一瓶藥罐子塞進他手裡,仍是憂心忡忡交代,「只要有一點點不舒服就吃一顆,任何不舒服都可以吃,頭暈也好,呼吸困難也好,胸痛也好,一定要吃。」
「好,我知道。」等一下出府就將這瓶小藥丸倒乾淨。
雖然得到他的保證,皇甫小蒜依舊無法安心。她也不懂今天的自己怎麼如此杞人憂天,一股不祥在心頭揮之不去,她的心緒就像下午驟變的天空,開始烏雲滿佈,陰霾籠罩。
眼見穆無疾跨出腳步,邁離屋子,身影穿過長廊,在她面前逐漸走遠,她突然撩起裙擺追了出去。
「穆無疾,等我等我,我要和你一塊去——」
皇甫小蒜還是不放心,決定黏在他身邊,隨時隨地能看顧他。
就在她快追上他時,發覺穆無疾的情況不對——他在聽見她喊他時,沒有回頭笑著等待她,更沒有將手伸向她,等待她牽住他……
高瘦頑長的身影在她面前瞬間坍方傾倒。
指節上那一圈翠綠色的玉,隨著身子重擊在地面時,發出苟延殘喘的碎裂聲,散落一地……
第七章
冷靜!現在一定要冷靜!
皇甫小蒜雙拳緊緊交握,左手努力制止右手的顫抖,她全身上下都在發顫,連呼吸聲也顯得急促,她困難地吞嚥津液,光只是站著,額上卻冒出大大小小顆的冷汗,彷彿她剛剛才繞著穆府跑完好幾十圈似的。
她的週遭很嘈雜,有穆夫人的抽泣暈厥,有小婢們的驚呼奔走,也有奴僕們的手忙腳亂,她佇著不動,張開嘴讓肺葉吸滿更多更多的空氣。
「把穆無疾抬進房裡去!冬桃,去燒熱水來,還有將這些刀子剪子細針全拿去煮一遍!春李,找乾淨的白巾來,越多越好!夏柳,將府裡所有的成年人都集合到廊前來!秋桂,把只會哭哭啼啼的穆夫人帶走!」皇甫小蒜嗓音哆嗦,所以她試圖用吼叫的方式來掩飾它,若不這樣做,她恐怕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大夫,找府裡的成年人做什麼?」夏柳怯怯一問。
「別問這麼多,去找就是了!你!你!還有你!跟我來!」皇甫小蒜邊吼著回答夏柳,邊指著右手邊三個壯丁跟著她搬動穆無疾。
「是——」
沒有人知道皇甫小蒜想做什麼,大伙只能聽一句做一句,大疋大疋的白布送進穆無疾房裡,數名小婢拿剪子將布裁成適當大小,冬桃奔進奔出,沸騰的熱水裡正煮著好幾柄薄刀,府裡無論男男女女的成年人都在皇甫小蒜指示下劃指滴血,有些人滴完血後被留了下來,其餘的則趕回去各忙其事。
「大夫,我喂完您交代的麻沸散了。」春李稟告她的工作進度。皇甫大夫剛交給她一碗麻沸散,命令她讓少爺喝下。
「都有嚥下嗎?」
「嗯,我一小匙一小匙喂的,全喝光了。」
「好。」皇甫小蒜深呼吸,一頭長髮全數盤綰在頭巾裡,再將雙手浸泡在溫熱的淨水裡反覆搓洗。
「大夫,您是打算……」
「替他動刀,剖開他的胸膛,將那顆作怪的心給補起來!」
問話的春李倒抽涼息,屋子裡聽見此番話的人都傻愣住,瞠著眼看皇甫小蒜。皇甫小蒜沒空去理睬眾人對她的注目,拿乾淨的布巾將手拭乾,來到那十幾名滴完血後留下來的人前頭,一個一個仔細用雙眼目測,又剔除兩人,迅速簡潔問了兩三個問題後,再請其中兩人離開,算算剩下十二個。
「等會兒我可需要你們的幫忙,我怕他失血過多,你們可以借些血給他嗎?」皇甫小蒜正色問著十二個男男女女。
「借血?」眾人聽都沒聽過這種詞彙。
「不會太多,我會盡快完成工作的。」
「既然是為了少爺,我阿一義不容辭啦!」當中有人率先拍胸坎。
「我阿二也是!」
「算我阿三一份啦!」
「我阿四也行!」
很快的,眾人都點頭答應,這讓皇甫小蒜露出小小的欣慰笑靨。
好,準備就緒,其餘的,全看她了。
挑了柄薄刀,她抖得幾乎要握不住刀柄。
這個決定是倉卒了些,她沒有心理準備,但現在已經不是用藥就能立刻解決的問題。藥湯的效果是溫和穩定可也緩慢,適合日積月累慢慢調養底子,若此時此刻還只想灌藥了事,她不敢保證會有什麼下場。她開的藥方讓他一連喝上數日,一點成效也沒有,她不能再用藥了,穆無疾最需要的也不是這種不能根治的湯湯水水!
用力再吸氣,閉眼重重吐出,再深深吸入一口氣的同時,她睜開眼,眸光變成專注堅韌而毫無遲疑——
走近床鋪,穆無疾因麻沸散的藥效而沉睡,胸口的起伏是那麼微弱,她撫摸著他沁著冷汗的慘白臉龐,喃喃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安撫的話之後,握牢薄刀,開始下刀。
這一個夜裡,穆府靜得沒聽見任何一個人開口交談,只有來來回回送熱水送白巾的雜杏腳步聲。
而穆無疾房裡的那幾盞油燭燃了近乎徹夜。
遠方天際隱隱傳來沉沉悶雷聲,不一會兒,傾盆大雨落下,成為全穆府裡最嘈雜的聲音,卻在此時,冬桃的驚呼聲劃破深夜,整座府邸霎時沸騰起來。
「少、少爺——少爺沒息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房門被猛力推開,皇甫小蒜一身是血地衝進滂沱大雨裡。
她面容驚恐,慌亂奔跑,一腳一腳踩向泥濘水窪,任憑豆大的雨水打濕她,她身子不停顫抖,不只是因為雨水濕冷,而是徹頭徹腳的寒意——
入夜的街巷無光無火、無聲無息,只有這道嬌小身影傾盡力在跑,最後停步在對街客棧門前,砰砰咚咚地敲打著門——
「爹!爹!快開門——爹!」
雜亂無章的捶門聲及嚷嚷吵醒了店小二,他睡眼惺忪地前來開門,一見到狼狽血污的皇甫小蒜馬上為之驚醒,以為是哪家姑娘遇到歹事,上門來求救。
「小姑娘——你是遇到匪人揮刀搶劫嗎?!」
「我爹在哪間房?」她慌張地問,沒等店小二回答,自己衝進店裡,扯喉嚷著,「爹!爹——」
「姑娘,你半夜上客棧來尋爹,有沒有毛病呀?要找爹回家去找!」掌櫃也跟著被吵醒,幾名淺眠的住房客人同樣開門看是誰在深夜裡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