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子的中文程度大概只有國中吧,她父親希望她快點能夠看報紙、寫作文,所以我希望一周有三堂課,這樣會不會對你的學業造成壓力?」
「不會,學校的課表我已經排好了,下午三點過後都沒有課,如果要每天上課,也沒問題。」
「我希望上課能夠盡量固定。」
上課盡量固定?
沈修儀一想,懂了——她怕他動不動就遲到、請假,甚至隨意調課。
「請放心,我打工並不是為了打發時間,因為獎學金是以台北的物價來計算,但東京的物價卻非常高昂,在台北夠用的生活費在東京撐不過半個月,所以我也很需要另外一份薪水,我不會拿工作開玩笑。」
「那好。」青空女士看起來頗為滿意,「因為我對這些不太懂,教材方面.要請老師準備了。」
「我知道。」
然後他們談了很實際的問題——上課時間,以及時薪。
沈修儀是個配合度很高的家教,她則是個很乾脆的家長,於是他們很快的談好相關的事情,雙方都很滿意。
接下來的幾天,他忙著找教材,然後,等著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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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空家位在吉祥寺附近的獨棟別墅。
兩層樓的花園小洋房建築,離電車站頗近,但又不會受到噪音干擾,四周都是同樣的小別墅,看得出來不是一般住宅。
家教第一日,青空女士不在,接待他的是一位中年婦女,自我介紹說叫做志保,是鐘點女傭,一三五會過來,已經在青空家做了十幾年,附近有兩三家也是請她做鐘點家務。
志保阿姨一副人很好的樣子,胖胖的,臉上笑咪咪。
老師長老師短的,叫得沈修儀有點不好意思。
「晶子在書房。」
門推開,他就看到青空晶子——大眼睛,小嘴巴,皮膚很白,在三月的淡淡陽光中,她對他露出一抹甜美的笑。
「老師。」聲音清清脆脆的,就像十七歲少女的悅耳。
她穿著粉橘色的毛衣,白色長褲,踩在地毯上的雙足穿著白色的襪子,骨架非常纖瘦,看起來有種惹人憐愛的氣息,長髮規規矩矩的繫在耳後,沒有染過,就是一種漂亮的黑色。
她站在窗子前,模樣很可愛,笑容很可愛。
沈修儀覺得胸口的部分,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悶悶的,重重的,開始鼓噪,不太聽話。
不,不會吧——
他的腦海響起警鈴,感覺騙不了人,可是,一見鍾情這麼好笑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在他身上?
那是三流電影的三流劇本,不應該發生在現實生活,就算發生在現實生活,也不應該發生在他身上,可是……呃啊,這下真是芭樂到最高點,不但一見鍾情,還是千金小姐跟窮留學生。
怎麼會這麼好笑?
哎,現在不是笑的時候,他的心跳慢不下來——是錯覺吧,一定是錯覺,他從進來到現在不到兩分鐘,搞不好她有腳臭,也說不定她脾氣壞,怎麼可能看一眼就喜歡上,他又不是沒交過女朋友,何況他們連一句話都還沒有交換過,不過,十七歲的小女生為什麼會笑得這麼可愛?
青空晶子站在那裡,滿臉疑惑,「老師?」
沈修儀回過神,深呼吸幾次,好歹也是談過戀愛的人,腦海中的千軍萬馬很快的壓抑下來,擠出笑,「室內外溫差太大,有點適應不過來。」
原本只是個理由,志保阿姨聽了卻非常自責,連忙過來替他將外套脫下,然後說替他去倒杯飲料,匆匆下去了。
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很好。
沒事沒事,什麼事情都沒有,不要自己嚇自己,什麼怦然心動啦、一見鍾情啦,剎那陷落啦,都是騙人的,看,多深呼吸幾次就活過來了。
工作工作。
窮學生一枚,工作為上。
他勉強自己轉移注意力到房間的裝潢,坪數頗大,厚地毯,采光良好,較大的書桌很明顯是新買,上面有紙筆,小書架,兩張椅子也放得好好的,溫度與濕度有空調控制,窗前有幾株看不出是什麼的枯樹——好了,沒事。
沈修儀從文件夾中取出幾張紙,「你先試著寫寫看,我看你的程度到哪裡,才比較好決定要怎麼教。」
小女生一笑,「好。」
呃啊,別亂笑,他好不容易才壓抑住的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胸口的地方鼓鼓的,情緒在翻騰。
她很乖的在桌子旁邊坐下,拿出鉛筆,開始寫字。
寫了幾個字後,她突然起起頭,「老師你叫什麼名字?」
沈修儀這才想起來還沒自我介紹,連忙拿過紙筆,寫下名字:沈修儀。
她逐字念出,「沈……修……儀……」然後抬起頭,「我念得對嗎?」
他盡量不要去看她蘋果般可愛的臉孔,「發音再矯正一下就正確。」
她點點頭,接著在紙上寫下:青空晶子。
「叫我晶子就好了。」
晶子每寫幾個字,必定抬起頭問他問題,都是很瑣碎的,在台灣住哪裡、念什麼、台灣哪裡好玩,後來,他才知道晶子的父親住在台灣,每個月提供大筆金錢,要買什麼都沒問題,但卻因為父親有正室。父女一年只能見上一兩面,而且還是藉著談生意中的空檔,吃頓飯,就算天倫之樂。
她對父親所在的台灣非常嚮往。
「我還沒去過台灣。」晶子澀然二笑,很努力用自己所知道的中文表達,「我還有哥哥在那裡,可是哥哥不知道我,我不知道爸爸為什麼突然要我學中文,可是我在想,說不定他想接我跟媽媽去台灣。」
中日混血,有錢人的私生女,父親很有錢,但不能給她姓氏,她從日本母親的姓氏,住在母親的國家,父親那邊的家人,沒人知道她的存在。
而母親很忙,她最親的人是志保阿姨,因為一個星期中,至少有三個下午她們是在一起的。
「我很想去那裡。」
「其實台北跟東京很像,但沒東京熱鬧。」
「可是我爸爸在那邊……不過,他們應該不會歡迎我們母女吧,可能會覺得我們過去是為了要錢,我有時候會想,說不定我爸爸也怕我要太多。」
很乖,很聽話,發現他的友善之後,開始吐露心事——沈修儀在想,晶子的成長過程,很寂寞吧。
應該非常的寂寞。
第二章
就這樣,沈修儀到東京的第二周,開始了家教工作。
王立志以及後來認識的台灣學生都說他好命,因為家教是最棒的,不用風吹日曬,時薪偏高,而且不用冒著被逮到的危險。
他也知道這點。
除了顯而易見的好處之外,他還有一點不是為外人道的福利——她的學生,那個叫青空晶子的小女生,她真的好可愛。
總是很認真的寫著考卷,交給他的時候,臉上會露出企盼的光芒,只要他稍微稱讚一下,她就會很開心。
後來他才知道,青空女士對這個女兒並不是太關心。
她對女兒的愛,建立在於她是否有良好表現,久而久之,建立起晶子扭曲的觀念,雖然相處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但他知道這個小女生做所有的事情都是為了得到稱讚。
就像,她對中文一點興趣也沒有,不過為了要得到母親跟他的肯定,她會很花時間去念,一畫一畫的學著寫,帶錄音筆上課,矯正發音,努力去達到別人希望她達到的,借此獲得一點點關愛。
「老師,我寫好了。」
「我看看。」沈修儀接過晶子的卷子,仔細一個字一個字閱讀,紅筆在上面打著圈圈跟虛線。
叉叉代表錯誤用法,虛線表示需要再斟酌。
她靠他很近,很專注的看著他手中的紅筆畫下的是叉叉還是虛線,抑或是一個又一個的小勾勾。
晶子的程度當然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不過,他知道她有在進步,不犯相同錯誤就是用功的證明。
「不錯,有進步。」他將卷子遞給她,「只錯了兩題。」
「還是錯了呀。」她研究著考卷,瓜子臉一下皺了起來,「啊,這邊我應該要用別的新詞才對,老師,我是不是該買一些補充教材?」
「買補充教材做什麼?」
「看看下次能不能考好一點。」
「不用啦,你只要乖乖照著我編輯的教材讀,每天念一篇我幫你選的報導,絕對比你自己去買那些有的沒的來得有用。」
晶子點點頭,「老師……」欲言又止。
「怎麼了?」
「我,」她似乎有點遲疑,但還是說了,「這樣算好學生嗎?」
「算。」
她的臉孔一下亮起來,「真的?」
「真的。」
真的真的是真的。
她很有禮貌,從來不會覺得他是她們家請來的人而頤指氣使,總是老師長老師短,他進門時,她就會從椅子上站起來,課前會自己做預習,上課也認真,教到這種學生很愉快。
只是,哎,沈修儀忍不住在心中歎氣,是說,雖然時薪很高,但平心而論,他還是第一次做這麼如坐針氈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