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袖子捲到肩膀上,露出了跟著她八年的刺青。要不是有這個名字烙在她身上,她還會以為她跟他的記憶只是一場夢。
回憶如潮水般地在這八年裡一波又一波地往前推進。
那年,范傑紘不讓她見范家聲,於是她瘋狂地找遍了全台北市的大醫院,連續找了三天,終於在某大醫院查出他已經出院的消息。
她很開心他已經能夠出院,那代表他的傷勢一定不嚴重,她這麼安慰自己的同時,又不肯死心地繼續去糾纏林美惠,知道她一定清楚范家聲的下落。
一天問不到,她天天去問,每次都只問相同的話。
「阿姨,我只是要見家聲一面,求求你告訴我他在哪?」
一個星期後,林美惠拗不過她的癡心,終於告訴她殘酷的事實──范家聲被送去美國了。
雖然范家聲的外傷並不嚴重,但車禍當時,他的腦部曾重重跌落地面,造成腦部有血塊發生。在動過腦部手術之後,他有些記憶不見了,也就是屬於他腦部裡的記憶區塊,像是被挖掉了一小塊,讓他忘記了某段曾經經歷過的事實。
加上范家聲的爺爺奶奶姑姑全都在美國,他又沒來得及參加聯考,於是他被范傑紘送去美國,一方面尋求更先進的醫術,一方面可以讓他直接在國外念大學,這樣他就不用再次面臨聯考的壓力。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的打擊著她強裝堅定的心。美國在地球的另一邊,無論如何,未滿十八歲的她,是飛越不過太平洋的。
她後來才明白,失去記憶是怎麼回事。
原來他什麼都記得,獨獨忘記發生車禍的原因、忘記他手臂上的刺青是怎麼來的、更忘記了他和他爸爸爭吵的那一段,所以連帶的也忘記了有關於和她認識的種種。
醫生認為,這是選擇性失憶。大部分的人都無法對災難發生的經過有記憶,也就是對事發的經過是一片空白,但像范家聲這樣連以前的事也一併忘記,有可能是腦部手術的後果,也有可能因為懼怕事情發生的當時,所以以忘記來逃避事發的經過。
她一開始不相信他會忘記她,以為是范傑紘和林美惠不讓她見到他的借口;在她鍥而不捨的追問下,她終於從林美惠那得到范家聲在美國的地址。
反正她和她爸爸及小媽已經鬧翻了。自從她的手臂上刺了家聲的英文名字之後,她爸爸一直要她想辦法去弄掉,她說什麼都不肯,父女的關係就這樣一直陷入僵局。
一直到那年寒假,她迫不及待拜託媽媽帶她去美國旅行,媽媽為了彌補對她所虧欠的母愛,因此對她的要求幾乎是有求必應。
而她也終於在那年找到了在美國唸書的范家聲。
回憶是這麼的痛苦,痛到她只能頻頻以雙臂環抱在胸前。
當她頂著零下五度的風雪,看著半年不見的范家聲走過她面前時,滿懷相思的她,恨不得投入他的懷裡,可是她只能當成個陌生人般地向他問路。
「請問,你知道這附近有人姓江的嗎?」她隨便找了個借口。
「不知道。」他冷淡地回了一句。
他的眼裡完全沒有她,她像是一個完全入不了他眼的路人甲,就算他演技再精湛,也一定演不來這樣的陌生。況且,以范家聲做人的高傲和自負,他也不需要用演戲來拒絕她。
她原先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是范傑紘在騙她,結果……
她依舊不敢貿然的相認,因為有什麼比記憶裡沒有她還要殘酷。
就算她大聲跟他說她是陸小星,是他手臂上那個名字的女主角,然後呢?
她和他之間連男女朋友都稱不上,她能期望他對她做什麼?他是不是還會用鄙視的眼神看著她,認為她只是假藉名義要來倒追他?
她就這樣傻傻地站在雪地裡,直到他上車走遠,直到媽媽將她拉回車上,就算外頭的風雪再冷,也比不上他忘了她的事實,讓她整個人從骨髓裡寒了上來。
他不記得她了,因為他恨她嗎?
罪魁禍首是她,沒有她就沒有那場意外的車禍,而他的人生也不會有什麼重大的轉變。她深深地自責,關於那段刺青的記憶,是否就此塵封在不見天日的地底?
她從美國回到台北之後,繼續和林美惠保持聯絡,而林美惠也被她的癡心所感動,於是她和林美惠變成了忘年之交。
這麼多年來,她幾乎每年寒暑假都會去美國看他,甚至想辦法在他住家的旁邊租了房子;可是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眼底始終沒有看進她這個漂亮的女生,他對漂亮的女人還是一樣的感冒和推拒。
她不敢再主動,主動的後果只會令他更討厭她,她頂多只能跟他問問路;她什麼都無法做,就只能遠遠看著他。
她在等待。
等待時間的流逝、等待自己長大、等待向范傑紘證明她不是壞女孩、等待離開自己的家、等待更多的原諒、等待他回台北來。
若沒有范傑紘的原諒,就算他記起了她,她和他還是不會有幸福的未來,所以這是她給自己的懲罰,她不能再毀了日後的一切。
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小相簿,裡頭全是范家聲的相片,有的是林美惠給她的,有的是利用遠鏡頭偷拍的。
其中有一張就是在畢業典禮時,她突然偷親他的照片。照片裡的他雙眼睜得大大的,好像受了多大的驚嚇。每次她看到這張照片,每次都會因為想起他的蠢樣而笑得很開心。
可是今天,她感到的是無盡的悲傷和淒涼。
這些年來,她知道她的努力沒有白費,范傑紘已經漸漸接受她的存在,再加上林美惠的好言相勸,他已不會見她一次罵一次,也不會再轟她出家門,甚至她已經能夠正大光明的進出慶國大旅社。
雖然這兩年來老舊的慶國大旅社已經處於歇業的狀態,范傑紘甚至已經搬離那裡,整棟旅社根本就已經是危險建築了,但她還是常常回去那裡憑弔過去的種種。
范家聲在美國修得企管碩士的學位,半年前,他從美國回來,為的就是籌畫旅社改建的事。
她沒有在第一時間去找他,她不想讓自己太過心急,她一定要有萬全的準備。
況且,這些年來,他換女友的速度還是跟以前一樣,總像是清倉拍賣的衣服,隨著夏季的來到而結束。
可見梗在他心裡的心結從來沒有解開過,就算她和他談了一場戀愛,在他不相信愛情之下,那結果還是注定要以分手收場。
而現在,似乎一切的時機都剛剛好,她八年來的努力沒有白費,范傑紘已經原諒了她,加上有美惠阿姨的幫助,她一定要讓他來追求她、喜歡她,甚至愛上她。
她再也不要失去范家聲了。
第五章
范家聲站在窗邊,看著十一樓高度下的車水馬龍。
回台後很忙,忙著找合夥人、找建築師事務所、找營造商,忙著為慶國構思未來的藍圖。
慶國大旅社創立於爺爺手中,在民國四十幾年的時候,曾是轟動一時的高檔大旅社,如今卻在時間的洪流之下沒落。
他家三代單傳,爺爺傳給爸爸,如今爸爸將慶國交付到他的手中,他不能讓慶國就這麼消失;他不但要延續范家唯一的根本,還要將其發揚光大,他絕不讓慶國的標誌淪落到與情色劃上等號。
只是每次回到已經頹廢的大旅社時,他的心總像缺了一塊。他知道跟他發生車禍那天遺失的記憶有關,這也是他堅持離開美國回到台北的原因。
他想尋找那段遺失的記憶。
當他從醫院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
據說他剛動完腦部手術時,什麼都記不得,連自己的名字都是兩天後才慢慢想起來。當然這些說法都是爸爸和美惠阿姨告訴他的,因為等他真的能夠運用腦子思考和記憶,他人已經到了美國。
過往的記憶一點一點的回籠,獨獨手臂上那道刺青他是怎麼都想不起來。
他問過爸爸,爸爸推說他不知道,但他曉得爸爸知道緣由,只是不肯告訴他。
他猜測一定跟車禍當時有關,難道就是這道刺青害他出了車禍?
直到門鈴聲響起,才讓他從遙遠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走到大門邊,一看是昨天來應徵助理的女人,他才按下門邊的開門按鈕。
「對不起,我遲到了嗎?」陸小星連忙看了一下腕上的表,還差十分鐘才九點。
「沒有,進來吧。」范家聲依舊率先在沙發上坐下。
她也跟著坐下,嘴裡雖然道著歉,但是完全沒有愧疚的表情。她已經從昨天初見他的震撼中釐清了情緒,她不能自亂陣腳,她一定要設法把他勾引上手,當然不再是用明目張膽的方式,而是讓他自願的投懷送抱。
「你叫什麼名字?」他想了想,竟然忘了她叫什麼名字,應該是昨天在匆忙之中忘了看她履歷表上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