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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決明

  他正瞧著她,眼睛眨也不眨,表情緊繃。

  花迎春不認為現在走到茶攤前,對他笑一笑,會得到他多友善多親切的回應,還是……裝作視而不見比較好?

  「姊?你怎麼了?」

  「冤家路窄。」花迎春沒頭沒尾回了她這句。

  花戲春原先不懂,直到順著大姊的目光看到嚴慮,才豁然開朗。

  「是大姊夫耶!」

  「叫他嚴公子。」都已經一拍兩散了,還叫什麼姊夫呀?!

  「大姊夫對我很好呀,一日為姊夫,終生為姊夫。你跟他離緣,不代表我們做不成親人呀。」花戲春胳臂向外彎。沒辦法,嚴慮在外的名聲太響亮,讓她跟著沾光,她才不放棄擁有這種名人姊夫的機會。

  花迎春來不及冷嗤,花戲春已經笑著對嚴慮揮舞雙臂,愉悅地奔跑過去。

  花迎春沒倣傚她的行徑,甚至動了轉身閃人的念頭。

  面對嚴慮,她還沒考慮好是要擺臉孔給他看,還是大大方方來個「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的謙恭卑馴。雖然幾個月過去了,她還是沒考慮好,也沒準備這麼快就碰上他。

  看著妹妹熱絡地和嚴慮說話,他的眼神卻越過妹妹直朝她攻擊而來,彷彿打算拿那對眼珠來刺穿她,她不想回瞪,尤其是在她又累又熱又渴的當下,她只想掏銀子買杯涼茶來灌。

  唉。花迎春低低吁歎,走上前,拖著步伐,故意走得慢,一方面也祈禱在她還沒走到茶攤前,他會先掉頭走人,畢竟,她不會認為他高興能見到她,否則他臉部線條不會繃得死緊,還有隱約浮動的青筋也是騙不了人的——成親一年,她明白他這樣的神情叫做憤怒。

  不喜歡看到她就趕快走吧、不喜歡看到她就趕快走吧、不喜歡看到她就趕快走吧……花迎春嘴裡唸唸有詞,像在唸咒語,希望他會如同她的竊竊低語一樣趕快走人。

  不過花迎春的祈禱失效,他沒走,仍站在茶攤前,手臂上掛著正纏他說些話的花戲春。

  「嚴公子。」她無奈扁嘴,卻作戲般甜甜含笑,身子一福,嬌態萬千地半屈玉膝。

  嚴、公、子?!

  嚴慮皺眉,覺得這三字從她嘴裡說來真是詭異。

  打完招呼,花迎春覺得自己表現得完美無缺,在心底為自己鼓鼓掌。她仁至義盡地向前夫問候完畢,接下來就能閃過他,踏進茶攤吃吃喝喝。

  「大姊夫,你跟我們一塊吃吧!」

  後頭花戲春的話讓她差點踩空一個石階,匍匐在地,當場拿腦袋去叩石階找死。

  死戲春、臭戲春、爛戲春!回府看我怎麼剝你一層皮!

  就這樣,花迎春不得不與嚴慮同桌飲茶,一張桌子,楚河漢界地各攤了五隻小碟,他的那邊有辣魚丁、辣味花生米、辣炒雞丁、辣小蝦、辣醬瓜,一壺清茶;她的那邊有香酥魚丁、干炒花生米、蒜炒雞丁、爆小蝦、甜醬瓜,一壺鎮得冰涼的花草茶,各吃各的,誰也不越過誰的界。

  最樂的就屬花戲春了,十隻小碟通吃,想吃辣的,往左邊動箸,想吃淡味的,往右邊動筷,想喝熱茶,就倒嚴慮手邊的清茶,想來杯涼的解渴,花草茶也近在咫尺,嘿嘿。

  花迎春托著腮,腦袋偏在一邊,漂亮的眼珠子不看向嚴慮,只全心全意在看茶攤另角的說書表演。一個說書人執扇,另一個說書人拉二胡,在吵嘈的茶攤裡必須要拉長耳朵才能聽仔細他們的故事內容。

  她盤著素簪的黑髮上沒有姑娘家最喜愛的金釵銀簪,只有幾朵小巧盛開的迎春花沒入如雲髮絲間,黃亮亮的顏色襯著黑墨澤亮的發更是耀眼,比巧奪天工的金飾更美麗。她的螓首跟著說書人的抑揚頓挫而輕頷,有時被故事逗笑,她一笑,發上的迎春花也跟著發顫,嚴慮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輕易知道她的情緒。

  「大姊夫,我嫁進李府後,想大修我們夫妻住的那處廂房,可不可以央求你撥空幫忙?」花戲春打從方才就不斷在唱獨腳戲。花迎春沒空理睬她,嚴慮也幾乎不說話,她忙著吃又要忙著說,桌上大半的食物都是進了她的肚裡。

  「好。」

  「好!」花迎春被說書的精采橋段所感動,跟著泰半的聽眾一塊大聲叫好,並報以熱烈的掌聲。

  「大姊夫,你別理我姊,她每次聽說書都好沉迷,要是說書人說得太差,她還會想自己衝到前頭去搶說書人的二胡,自己拉自己講哩。」說起來都覺得丟臉。

  「她喜歡聽說書?」

  「咦?你不知道?」花戲春看起來比他更驚訝。她低聲咕噥,聲音裡好是困惑,「不是也成親好久了嗎?竟然會不知道大姊的喜好?」

  花戲春頓下含糊嘀咕,仰頭覷他,「大姊夫,你真的很不喜歡我大姊是吧?」所以才沒撥任何心思去觀察大姊的喜好。

  嚴慮沒回答她,只是淡啜著茶。

  花戲春當他默認,輕歎,「難怪你從進茶攤開始就一直瞪她。」瞪到連眨眼都可以省下來了。「可憐當初是用抽籤決定嫁進嚴府的人選,否則說不定我或是盼春還比較合適你吧。」事實上她心底也是頗心儀嚴慮的。

  「抽籤?!」嚴慮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一面訝然,一面又感到憤怒。

  原來他的婚姻還是靠運氣?!

  「是呀,三支籤上只有一支寫了『嫁』,誰抽中就誰嫁……這是當初我們三姊妹說好的,誰倒楣誰中籤。」

  「我還以為她是自願嫁進嚴府。」嚴慮的嗓音很緊繃,冷冷沉沉的。

  「才不哩,最不甘願的人就是她了,所以休掉你八成也是她的陰謀詭計——」花戲春瞠著眸,咬咬自己多話的舌。「不是啦,我大姊應該沒這麼壞……是我大姊沒這個福分跟你白頭到老……」

  她的補救並沒有讓嚴慮卸下深受打擊的陰霾,他瞪著花迎春的側顏,她仍兀自沉醉在說書人高潮迭起的劇情間。

  這女人,因為抽籤抽中了「嫁」,所以只得委屈下嫁,然後心裡盤算著用最快的速度將他休離,她也真的這麼做了!

  嚴慮已經說不上來心頭那把熊熊燃燒的火究竟是因為她的心機深沉還是因為他被擺了一道,他只知道自己現在有多想扭斷她纖細的頸子!

  花迎春正好聽說書聽到一個段落,說書人停嘴喝茶,她也跟著停嘴喝茶,嬌俏臉蛋兒轉回來,便看到嚴慮怒火高張地拿眼睛燒她,她眨眨長睫,嘴唇沾著杯口,才嚥下幾口香香涼涼的花草茶便放下杯子。

  「你瞧什麼?」她原先不想問的,但是被人一直怒瞪著的感覺也很不好,活似她喝口水就犯了啥滔天大罪,夾顆花生米吃像正在殺他爹他娘一般。

  「你很得意是嗎?」

  「得意?你是指——休掉你?」花迎春說出這三字時,明顯看到他喉結一震,明白他嚥下的九成九是成串的粗魯咒罵,她乾笑幾聲,模樣無辜美麗,「我沒有得意,老實說,我難受,真的。畢竟夫妻一場,勞燕分飛的痛,是你我才懂的,我人前強顏歡笑,人後暗暗垂淚,經常哭濕枕畔。你呢?」

  瞧她說得楚楚可憐,低著螓首,手絹兒按在眼角——雖然那兒是一片乾爽,手絹兒卻拭得很認真。

  「大姊,你不是每晚都睡得熟透——哎唷——」花戲春左腳掌讓人狠狠地踱上重擊,痛呼兼掉淚,沒空再掀花迎春的底。

  「既然如此,我們再成親一次。」嚴慮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是聽見自己的聲音才驚醒,但花迎春的神情遠比他更受震嚇,花兒一般的芙頰刷得變白——

  「我才不要!」她吼出來,方纔的矯情嬌柔全數褪去,「你瘋了嗎?!我好不容易才休掉你,我還再跟你成親一次?!你當我腦子去撞到石獅,沒剩半點理智了嗎?!」

  嚴慮冷視著她的咆哮,唇邊的抿弧加深,像嗤笑又像嗜血森寒。「吐實了吧?」

  花迎春扁扁嘴,反正話離了口也收不回來,她也省得假裝。「如果央求再成親一次的人是我,你會拒絕得比我更直接吧。我們兩個誰也甭裝,我們根本不合適當夫妻,所以不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綁在一塊又嫌彼此礙眼……瞧,我們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你當你的嚴公子,我當我的花姑娘,以後在街上碰到連招呼都免了,井水不犯河水,皆大歡喜。」想起來都覺得那個遠景真是美麗呀!

  「那是當然。我剛只是想戳破你的謊言,我絕對沒有想再與你成親一次,能與你離緣是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事情,就算你不拿出休夫狀,我也會賞你一張休妻狀!」嚴慮惡言回了,嗓音很重。

  「那真好,我們成親那麼久,第一次有共識。」花迎春瞇眼笑,甜蜜得彷彿她喝的不是茶,而是蜜。

  她的笑靨,讓他產生難以言喻的怒氣,也讓他知道,她真的很高興與他斬斷夫妻緣分,甚至準備以茶代酒跟他乾杯互道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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