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樂天瀟灑的性格,大概和不太幸福的家庭背景有關。她的爸媽很早就離婚了,爸爸在台北另有家庭,阿真則是跟著媽媽住在台南。高三那年,她媽媽忽然看破紅塵,決定上山出家為尼,從此歸隱山林間,不再過問凡俗世事。
生活中有太多的磨難,讓她早練就了一身應對好功夫。
大學放榜,阿真考上有名的私立F大,她拿著成績單對著我哭。「活該,誰叫我不用功,只考上這種學校,這下不知道得打幾份工才能繳得起學費。」
不過也只看過她這麼痛哭過一次;擦乾眼淚,她立刻精神抖擻的去找工作了。
往後的電話裡,總是聽見她快樂的報告著:
「喔,小安,我真是太幸運了,工廠老闆答應讓我每天晚上都去當包裝員耶!」
或是──
「你知道那個家教學生的家長有多贊嗎?竟然要我以後陪他兒子吃飯耶!這下我不用煩惱沒東西吃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這麼快樂,反而是衣食無缺的我,老是愁眉苦臉。
阿真大學畢業的那一天,我以唯一親友的身份前往觀禮,她眼眶略紅,微微顫抖的說:「我、我終於熬過來了。」
然後抱著我大笑大叫。
少了昂貴學費的生活壓力,阿真更快樂了。她先是進入頗具知名度的藝術畫進口公司擔任業務工作,兩年後,她隨著主管離開,到台中另辟疆土。
當我把小伍帶到她面前,阿真難得嚴肅的上下審看小伍,才說:「你好,我是宋孟真,李祖安的監護人。」
我當場傻住。
幸好小伍反應快,馬上就接口:「你好,宋監護人。」
往後,每回小伍提起這段,總要恥笑一番。「都幾歲了,還監護人咧。」
阿真的說法也沒錯,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我是家中的長女,從小就被灌輸要照顧弟弟妹妹的觀念根深柢固,但是心底一直很渴望有人能寵著我、照顧我。
阿真就像是我的姐姐,寵著我、照顧我。
多年的現實生活把阿真磨練得圓融又精明能幹,她一向獨立,處事果決明快,彷彿所有的問題一到她手中,都會化成泡沫消失在空氣中。
喔,忘了提一件事,阿真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一六八的修長身段,豐厚的大波浪長髮,說起話來抑揚頓挫,好聽極了。
每次和阿真站在鏡子前,我就覺得十分懊惱。瞧,我連一六0都不到,又明明吃得少,卻仍是隨手一捏就是五花肉。
「你看看,跟包子一樣。」小伍總喜歡捏著我的臉,搖頭歎氣。
阿真搬到台中之後,小伍陪著我一起去看她,還把在台中某教學醫院的傑笙也找來,四個人吃飯喝咖啡聊天,耗了一整個週末。
無意中發現傑笙的目光總是停留在阿真身上時,我心裡就有了快樂的預感。
傑笙很快就採取行動,仿若看上獵物的猛獅,一出手就是積極迅速,常常拎著便當去找不太認真吃飯的阿真,或是抽時間打電話和她閒聊,甚至會硬挪出時間帶她去看場電影或是散步什麼的。
「果真是我的好兄弟!」小伍不時回報最新進度,還非常讚賞傑笙的勇氣可嘉。「阿真太聰明了,這種女生我可承受不起,還是傑笙夠強,才有辦法應付喔。」
話一說完,又要歎氣。「唉,我只適合笨一點的女生,像你,笨得還挺剛好的。」
當然,他又少不了一頓打。說我笨?搞清楚,我可是大智若愚。
既然傑笙的攻勢如此強烈,我當然也得聽聽好姐妹的意見。
「傑笙?喔,他無聊的時候會來找我。」阿真不冷不熱的說。
「啥?無聊的時候?」我聽了忍不住大叫:「住院醫師會有無聊的時候?拜託你搞清楚好不好!」
「不然來找我幹嘛?我很忙耶。」她不耐煩的說。
「你、你、你難道感覺不出來,傑笙他、他在追你耶!」
「追我?追我幹麼?」她停頓一下,又問:「原來……男生追女生是這樣啊?」
我幾乎要尖叫了。「宋小姐,你的神經可以再更大條一點!」
「唉,我的神經再大條也比不上你呀。客戶來找我了,拜嘍。」三秒鐘內掛了電話,好,算你狠!
倒是傑笙,始終是不慍不火。他在電話裡笑笑的說:「至少都是朋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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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朋友,誰知道竟然會成了救命恩人。
接到阿真自殺的消息,我慌亂得雙手直發抖,連車子都無法發動,最後到底是怎麼把車子開到台中的,即使到現在想起來還是難以理解。也許冥冥之中有神明保佑吧。
傑笙說,本來是想找她一起吃飯的,公司的人說她請假兩天了,打電話到她家裡也沒人接,覺得不對勁,乾脆跑一趟。從一樓往上看,燈明明是亮著的,卻怎麼按門鈴都沒回應,一急之下,找了鎖匠來開門,才發現她躺在床上,血流一地。
還好發現得早。除了失血稍多之外,只要傷口處理得當,並不至於就這麼走上歸途。
她竟然想死!太令我震撼了。走過這麼多年艱辛的路,沒聽她喊過苦,現在竟然想死?
這簡直像是肥皂劇的內容,的的確確是發生了,讓人難以置信。
「對不起,對不起啊……」她閉著眼睛,沙啞的說。
「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全身顫抖,眼淚狂奔而出。
要不是傑笙,我還能看到阿真嗎?
「我活得好累。」她睜開眼睛,表情空洞,慘澹一笑。「這些年來,我活得好累,為什麼我爸媽卻活得那麼快樂?一個吃齋念佛,了卻紅塵俗事;一個再婚美滿,事業成功。而我呢?永遠都是孤單一人。」
「還有我啊!你還有我啊!這輩子你都不能……你不能……丟下我不管……」我完全失控地嚎啕大哭
這下真的成了八點檔的演員了。
傑笙緊張的靠了過來。「小安,你別這樣,事情慢慢講就好,別哭。」
我被他硬是拖出病房外。
「阿真現在情緒不穩定,你要冷靜,不如你先回去?這裡有我。」他表情嚴肅,堅定的看著我。「放心,我一定會守在她身邊,一定會讓她好好的活著。」
兩天後,阿真出院了。
電話裡,她的語調平靜:「我想了想,既然你說不能丟下你不管,我只好繼續活下來了。」
「嗚……你……嗚……」我還是哭,不過,倒是鬆了口氣,放心的哭了。
「搞什麼,這樣還哭啊?嗟……」她虛弱的說。
又過了兩個星期,傑笙開車送阿真到台南來。坐在成大的校園裡,阿勃勃樹上掛滿了黃澄澄的花串,阿真的氣色已經恢復許多了。
「我已經決定要搬去台北嘍。」她喝著珍珠奶茶,用力吸了一大口。
原來她爸爸不知從哪聽說她自殺這件事,驚嚇之餘,忽然發現這些年來完全沒有盡到作父親的責任,自覺愧疚萬分,於是決定把天母高級地段的一棟小洋房過戶給阿真,並要她立刻搬過去住,以便日後能略盡心意。
雖然這份心意來得有點晚,不過終究還是好事一樁。
「而且傑笙要開公司了,小伍應該會入股,他們要我幫忙打理。」
「啥麼?」
「你不知道嗎?」她吃驚的看著我。「小伍沒告訴你嗎?」
我搖搖頭,心情隨即沉重起來。
已經十幾天沒和他好好說過話了,急診室的工作是永遠也做不完的;每回去醫院等他,從午餐時間、下午茶,等到晚餐時間,連護士小姐都會自動把我算入便當數量裡了。
即使好不容易等到他能離開,通常也是疲憊萬分,總不能還賴著他不放吧。
老是這樣,我連去醫院都提不起勁了。
既然見不著面,講講電話總行吧?不,他連好好講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接起電話總是毫無元氣,問著:「有事嗎?」
「我……很想你,這算不算呢?」一直很想這麼問,但是始終說不出口。
我總是安慰自己:他的所有努力都是應該的,醫生是個天職,要照顧所有的人,我不應該這麼任性,老想著要他騰出時問給我,
我搖搖頭,對阿真輕輕地歎了口氣。
「怎麼了?吵架啦?」
「有得吵還算不錯呢。」我又歎了口氣。「唉,我們已經好一陣子沒一起出去了,連講電話的時問都沒有,他啊,每天在急診室忙得昏天暗地的。」
阿真驚愕地看著我,蒼白的薄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不過最後還是合上了。
「傑笙要開什麼公司?他家裡不是有經營什麼事業嗎?」
「嗯。他想把家裡進口藥品這個部分獨立出來。」
我和傑笙其實並不很熟,只覺得他溫和有禮,是個還不錯的人,父母親經營藥品進口以及大盤配銷的生意,家庭背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