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我們再聯絡。」她把那套襯衫褲子遞給我。
「好的。」我說:「謝謝你。」
她送我到門口,叫了一部街車,替我關上車門。老實說,健從來沒有這種禮貌,現在由阿瞇表演起來,更覺得健對禮貌的無知與無能,我忽然覺得嫁得那麼早是一個錯誤。於是在車子裡板著一張臉。
到家小琪已經睡著在沙發上,健在吃罐頭湯,看見我,眼睛抬一抬,一聲不響,我也不去理他。
才六點鐘,哪兒餓得這麼厲害,平常也是七點開飯的,他就會惡形惡狀的欺侮人。
我把小琪叫醒,讓她喝了牛奶,替她洗澡,換衣服,再把零零碎碎的東西收拾好。我的氣消了一半,世界上大部份的女人,日子是這麼過的,阿瞇說得對,各人的命運不一樣。每天要在家做多少工作,健是不會知道的,也不需要解釋。
阿咪家的整潔,阿咪的生命是她自己的,阿咪單獨住一層房子,她那張三尺半的床可以獨眠也可以邀請朋友,婦運是什麼?請看看阿咪。
我歎口氣,像我這種女人,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白白中學畢業,又再念了三年書,如今還不是落在小家庭中發呆?
我睡了。
第二天我計劃了一下,想出去工作,至少賺來的薪水夠傭人開銷,我便有點存在價值,在外頭工作,不會追不上時代。我決定找阿咪幫幫忙。
結婚以後,簡直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人家到我家來,我拿什麼招呼他們?我出去見他們,一沒有時間,二不夠開銷,三兩年下來,什麼朋友都不見了。
我對阿咪有種信心,她會聽我的傾訴,她會替我分析,她不會取笑我。
她中午時分出來見我的。
天氣比較和暖,她穿件白T恤,淺藍褲子,白毛衣搭在肩膊上,仍然是精神奕奕,她一坐下來便把來意說明,阿咪想了好一會兒。
「找事做?普遍薪水是很低的,現在你除了教書,沒有什麼事可以做,寫字樓朝九晚五,收入買衣著還不夠,又何必呢?」
我說:「我非出來工作不可。」
她說:「我實在沒有這個能力幫你。」
「我知道不是一天內可以做得到的事,你替我留意點。」
「美琪,最好的職業是家庭主婦,不必看老闆面色,不必理物價飛漲,不必理會權力傾軋,不必擔心開銷打哪兒來,丈夫便是天是地。」
「那是嫁了好丈夫!我這個並不見得有多好。」我氣憤。
「慢慢就好了,你總得給他一個機會,他那種工作升職的機會很高。」
我低下頭,「你替我留意留意,你人面比較熟。」
「好的。」阿咪歎口氣,看看腕表:「我要去上班了。」
我們站起來,又是她付的帳。
阿咪轉過頭對我說:「你大概不知道職業婦女是怎麼一回事,要不要來看看?」
我跟著她到寫字樓去參觀。
一進去覺得佈置美極了,很多人伏案工作,整齊美觀,令我歎為觀止,我跟著阿咪走到一張寫字檯前。
阿咪說:「這便是我的地盤。」
我有點詫異:「怎麼?你難道不是坐在一間房間裡?」
「當然不是,」她笑,「你弄錯了,我不是大人物。」
有一個外國人推門出來,看我一眼,隨即與一個女秘書模樣的女孩子爭論起來,那女孩子據理力辯,但是洋人堅持己見,終於她屈服了。
氣氛弄得很尷尬,但是眾人彷彿聽若不聞,忙著打字速記,拉抽屜取檔案,走來走去,做得不亦樂乎。
我很替那個女孩子尷尬,這種事一個月發生一次也已經太多,阿咪卻鎮靜的叫我坐下,給我一疊雜誌,叫我慢慢看。
「你多觀察我們這些可憐的職業女性。」她微笑說。
然後她開始工作。
有時候這些女孩子經過,她們會給我投來奇異的一眼,我如坐針氈。她們的打扮時髦:爆炸裝、靴子、長裙,我呢,不大不小的褲管,平底鞋已經舊了,臉上沒有化妝,我比不上她們。到底出來做事的人是不一樣的。
我沉默地翻著書,我還能做什麼呢?
阿咪打電話,交待工作,清理昨日的事,聯絡。
我低聲問:「阿咪,我不想在這裡妨礙你的工作,我先走一瞇。」我非常的自卑。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這裡倒沒有關係。」阿咪抬起頭來笑一笑。「等我一起下班吧。」
她把鉛筆夾在耳朵邊,雙手打起一封信來。
我問:「你在這裡做什麼職位?」
「主任呀。」她笑笑,「你知道,這裡幾乎每個人都是主任。」
我又坐下來。辦公室其實很吵,但是阿咪做得很輕鬆的樣子,男同事與他談公事的時候,她職業性地笑,忽然之間我覺得心酸。阿咪說得對,事情不是想像中的那樣,叫我付出這麼多勞力來做一份工作,又還得笑得如春花初綻,我不行。
但反過來呢?叫阿咪服侍一個很平庸的男人穿衣吃飯,她還不是同樣的不耐煩?
我很心悸,覺得無論怎樣做人,到頭來還是吃苦。阿咪之所以並不令人認為她辛苦,在她本身的堅強,我太軟弱,略一點不如意便直淌眼淚,叫健看面色。
試問阿咪哭給誰看?她總共才一個人,所以她非得堅持著自己生活下去。
辦公室恐怕是千篇一律的,誰知道健是否天天捱老闆罵?我們都這麼可憐,多想是無益的,不如回家去準備晚飯,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說:「阿咪,我先回去。」
阿咪抬起頭來,「好的,你先走吧。」
我站起來,她放下筆,「我送你出去。」
「不用不用。」我連忙阻止,「我認得路。」
「真的,那麼抱歉,我還有工作得趕一趕。」她說:「不送。」
我自己走了。
到了街上,覺得很寂寞,來不及等公路車,叫了部街車回家。
趕到家中,使勁的按鈴,鐘點女工來開門,小琪笑著撲到我懷中,我緊緊的抱住她。
只有做媽媽的人不需要任何學歷,真的,不必填申請表,不必面試口試,不必文憑。
做人老婆不必準時上班下班,真是長期飯票。
辦公室中冷冰冰的氣氛,洋人老闆的翻臉無情,天天打扮得花姿招展地上班,風吹雨打地擠公路車,我行嗎?
傭人去買菜,我抱著小琪,女主內,男主外,原來是天經地義的,從幾時開始,女人也得帶著脆弱的情感去面對世界的呢?看阿咪工作,簡直像打仗似的。
我等到傭人回來,便動手煮飯。看,將來至少小琪是感激我的,偉大的母親歷久有人歌頌,但偉大的女秘書有誰知道?
忽然之間我的氣平了。
電話響,是阿瞇打來的。
「到家了?」她問:「我打來看看。」
「你下班啦?」我問:「做得那麼辛苦,還不休息?」
「沒有,加班,九點才能回到家中,你瞧這種工作,真是沒完沒了,我好累。」
「早點睡。」我還能說什麼?「回家馬上洗個熱水澡。」
「不是那種累。」亞咪說:「而是精神上的疲倦,做得糊里糊塗。」
「阿咪——」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過年了,公司也許要裁員,我心情不大好。」
不知道為的是誰與什麼。我忽然說:「阿咪,明天到我家來吃晚飯好不好?我準備菜,你喜歡吃什麼?」
「隨便。」她笑,「美琪,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邀請我呢,明天我下班便來。」她放下電話。我的心踏了實,我沒有選擇錯誤,做主婦有利有弊,有得到的有失去的。至於阿咪,她有她快樂自由的時候,像發了薪水,像與三兩友好喝啤酒說笑話,像有假期的時候,她也有得到有失去的。
我們生活在不同的環境裡,我們的習氣、姿態都不一樣,我們還都是女人,在她情緒低落的時我也應該拉她一把。健回來了,他疲倦地往沙發上倒,我連忙倒一杯茶給他。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握住我的手。
在這個清貧的世界中,我還算是幸福的。
家庭教師
媽媽說:「看你,閒得慌!畢業等於失業,你想耽到什麼時候?天天在家坐。」
當然她是有點說笑的語氣,但我已經有點受不了,第二天便去找表姐。
我說:「想找一份工作,輕鬆的,一天兩三小時,薪水不拘,免得給媽媽嚕囌。」
「你的英文好不好?替人補習英文吧。」她說。
「如果在台灣,或者是可以的,現在是香港哩,誰的英文不比我的好?」
表姐翻了翻筆記本子,她說:「你的國語呢?你的國語倒是不錯的,帶些上海音,教小孩子還可以。」
「我不想做人之患。」我抗議。
「你算了吧,哪來那麼多嚕囌,有得你做已經蠻好了,去不去?」表姐喝問。
「去,去!」
「教兩個小孩子國文,希望用舊一點的課材,最好是「上大人,孔乙己」之類的,用國語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