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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亦舒

  我問你十次一天,你可喜歡我。你點頭。

  我滿足。

  其它算是什麼呢。

  我們甚至乘公共汽車在淺水灣。多少日子我未曾乘公共汽車了,我很想把那張票子留下來,我問你有沒有留過票子,你搖頭。但是淺水灣一列的鳳凰影樹,為什麼,為什麼你在的時候也會總是比較有意無意的美麗?三天後再去,我沒有再看見紅花。我愛影樹。

  我說:「當影樹落葉的時候,像雨一樣,淺黃深黃,紛紛得很浪漫。」你說你從來未會注意過,你說你忙,你有一個家。沒有空看影樹,沒有空看書。你是遲早會看到那些落葉的。我相信你會,慢慢你會想起我說過的話。

  我說:「一架鋼琴蒙了灰塵,要拭亮。」

  你問,隔了廿天你反問:「為什麼?讓琴蒙上塵,琴永遠不知道,豈不是更好?」

  我不說什麼,你是明白的。

  在電梯裡,我跟你說話,我大概是側著頭,聲音很小,電梯隔壁有一個老頭子,他向我搖手指。

  我問:「這是什麼意思?」

  「你在低聲軟氣的央求他。」老頭笑,「繼續下去,你會成功的,你求他什麼?」

  我記得我笑了,笑得如此地不好意思。

  我求你什麼?我忘記了。與我在一起?不會吧。我不會作這種要求,我一定在說別的,或者只是想引你笑一笑。

  然後在街上,我們又碰到這個老頭,他說:「很好,我希望將來見到你們,你們已經有孩子了,小小的孩子,跟在你們身後走。」

  那是滑稽的,我知道我自己的命運,我逃不過什麼。

  但是我喜歡握住你的手,它們暖,暖和的手。

  我們吃了最後的一次冰淇淋,你付的賬。我們坐著,你低著頭,我看著別的方向,不過那冰淇淋的味道實在已經不像從前了。

  我奇怪你有否對愛神的故事厭倦,一般男人還是比較喜歡聽話的女人,一天三頓的飯菜,看電視,然後上床。我的生活有異於此,但是我說的故事很好,只是我要曉得你還願不願意聽。

  我回來了,一切還是一樣,我胖胖的侄女兒在旁邊問我是不是寫情信給誰。我說沒有。這不過是一封信。一封比較長的信。我想說我的心情不一樣了。對於其它我不再關心,但是我一定要寫給你一封信。

  你最後對我說的話是什麼?你好像說,你好像問我:「你要什麼?我送一樣東西給你。」

  我看著你,我笑了,「不要這樣問。」

  「為什麼?是不是你要的東西我負擔不起?」你說。

  「你負擔得起。」我說。

  你猶疑了,我知道你猜到了。

  我坦白的說:「我要你,把你給我。」

  你說:「我不可以那樣做。」

  所以不要再問我要什麼。

  星期日的三藩市是寂寞的,在山頂上,風把我的頭髮吹得不亦樂乎,天上一片雲都沒有,清朗得可以看出去一百哩。你說:「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難得有五天這樣的三藩市,我的運氣好。」

  運氣。但是我的運氣在哪裡呢?

  我喜歡那個山頂,這樣的路,我把手放在下巴上。我們總是坐得很後,我可以看到你的臉反映在玻璃窗上。我開始向你訴說我的歷史,一點不漏,我奇怪我怎麼會告訴你這麼多,從來沒有人知道這麼多啊。

  然後你也告訴我關於你聽回來的謠言。我竟不知道有這麼多的謠言飛來飛去,我不生氣,我覺得我自己頗有名氣,真是可笑的。

  我真的對你像一個十年的友人。我也告訴你關於我的女朋友,我的蔣芸、西西,甚至是喬愛斯。我家的女傭,我的兄弟,我的侄女侄子,一切。

  你一定熟我。

  但是我知道你什麼呢?我什麼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地址,你的家庭,你的過去。我不知道。

  我討厭聽黃色笑話,但是你說得總是很可愛,我們常常交換這樣的笑話,你問我是從什麼地方聽回來的,我說我弟弟用打字機打給我的,你驚奇,但是我們的家人是自由的,終於有一天,我們兄弟姊妹會坐在一起看一部藍色小電影。

  我與你在一起很快樂。在你的手中吸一口煙,好像抽的是大麻。我常常想你是否習慣這樣,我想不是吧。

  為什麼看脫衣舞的時候你總是瞌睡?你說你是看厭了。

  我要與你在一起。我在等你會回來的日子,我不介意這些日子會過得很慢。日子總是要過的,快與慢都一樣。

  我不知道我還剩下多少個日子。

  等你是一種享受,如果你回來得太快,我就沒有時間緩緩想以前的一切,畢竟這樣快樂的日子,一個人在一生之中,不可以常常遇到。

  我遇見了你。

  我喜歡聽麥克連的歌,他是一個詩人。他寫:早上來了早上去了,一點後悔都沒有;只餘下了回憶,不能忘記。在飛機上我們一直唱歌,不過那是很久之前的事。都是記憶,一頁一頁,滿佈著小小的字,看不清楚。

  蔣芸如果知道了,她大概會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子呢?這是她對我的口頭禪。

  我哥哥寫給我一封長信,真是長,他寫:你之所以快樂少,痛苦多,是因為你完全沒有嗜好之故。但我是有嗜好的,他不知道而已,我一直想好好的愛一個人,只是我從來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

  我走在街上,西西會在大丸門口等我,我們將會去喝茶,這又表示什麼呢?我所有的女朋友都待我這麼好,甚至是孫若雲,她說嫁不出去也算了,我們兩個人租一間屋子,然後開始養貓。

  我哥哥說:再買一套銀的茶具,每天下午喝茶。

  西西笑:我們會穿絲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

  這些主意都不壞,我喜歡,我真的喜歡。

  你問我:喬愛斯結婚沒有?

  我說沒有。

  你問:為什麼你的女朋友都沒有結婚?

  我答:結婚如果只是為了結婚,恐怕沒有嫁不出去的女子,我的女朋友,只是想找一個真正的……我實在難以形容。

  但是我將一輩子記得三藩市,我不相信我將來會把貓養得很胖,我做其它的事,老是心不在焉,魂飛魄散。

  我無聊的出去買了幾件衣裳。只有在香港我才買得到衣裳,我穿的尺碼小。我看到一條YSL絲巾,我喜歡聖羅籣。絲巾是絲巾,你是你,一個人不是一條絲巾。我苦笑了。現在我一個人,我可以胡思亂想,你不會打電話來說:「不要想太多。」

  我看到了皮帶,我想送你一條皮帶,我會到詩韻去為你挑一條。鱷魚皮,彼埃卡丹。我甚至希望送你一隻康斯丹頓,我說:「很可惜我不是女明星,不然我會送得起。」你抬起你的眉毛,你答:「可惜我不是男妓,不然我一定收下你的表。」

  我抿起嘴,我微笑。

  我不生氣。

  我永遠不會生你的氣。

  你說的話總是有道理,對答如流。

  就算你指著我一點道理都沒有的大罵一頓,我也不會說什麼。不過我想告訴你,從來只有我發脾氣,但是當我發一點點小脾氣的時候,你就對著我做鬼臉。

  我想你。

  我喜歡想你,我把你的照片夾在一本詩裡。拜倫的兩章詩當中,拜倫的詩壞。但是我把你的照片放在什麼地方好呢?我想不出來。

  當然你會回來,我會來看你。一次,二次,三次,我不知道多少次,直到我不能再見你了,但是我會來看你。

  我不會說什麼。

  你是最好的。我常常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我分得清楚。

  我覺得風很好,我一直冒汗,但是我心裡舒暢,我高興,我在等。

  我常常說:「別說我傻,我有點笨,但是我不傻,我只是有點笨。」

  這是一封信,印出來之後,我會寄給你,或者到那個時候,你已經忘掉我了,然而那是更好的,記憶就是如此保存下來的,為了這個理由,我希望我在你記憶中已經消失了。

  分手

  美麗的態度變了。她不再喜歡我了。我並不怪她,我的意思是,每個人有變心的權利,說變就變了,我只好默默的看著她漸漸對我冷淡。開頭還不容易發現,直到她不肯讓我拉她的手的時候,我知道一切已經太遲了。

  我認識美麗,是兩年前,那時候她的父親剛去世,雖然留下了一點錢,生活不成問題,但是這世界上有什麼可以代替父親呢!她有兩個哥哥,都是結了婚有子女的,因為生活忙碌,很快忘記了痛苦。但是美麗是一個女孩子,她是掌上明珠,一旦失去了父親,只會抱住母親哭,無心上課。我去探訪她,大概感情就是這麼開始的,我是一個好耐心的人,美麗若不是突遭此變,我保證她正眼也不會看我一眼。

  美麗是很美麗的,她有不少男朋友,但是這些男朋友都只喜歡看她的笑臉,跟她一起出去跳舞,看電影,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後就高興。美麗傷心的時候,躲在一角,那些朋友也自然一個個離她而去,只有我一個人,傻傻的跟著她,為她做一點小事,陪著她,只要她抬起頭,總可以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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