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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亦舒

  可是旅行團一到歐洲,我整個人就失蹤,無論他們在什麼地方,我都是在美術館。他們由他們做遊客,我呢,簡直像回到家鄉似的,樂不可支,直到飛機回香港,我才會重新出現。

  通常是沒問題的,領隊樂得少照顧一個人。飛機票我都自己拿著,又不遲到誤點。

  可是這一次復活節到歐洲,我遇到了一點麻煩,說來話長,因為同團有一個頗為可惡的男人。

  這男人姓陳。我在旅行社遇見他,他就像恨我。他與他妹妹與妹夫一起到歐洲旅行,異想天開,知道我單身旅行,想叫他妹妹與我同房,他與妹夫同房,省下單人房費用。我朝他白白眼睛,不搭腔。

  我跟旅行社的負責人說:「旅行嗎,為了開心舒服,如果不痛快,那麼還不如不去。我一定要睡單人房。」

  他不出聲。這意思是,他也得住單人房,白白多花一千好幾百塊錢。

  我才不理這種小家子氣的算盤。我自己最怕與陌生人同房睡覺,管他是男是女。

  起程的時候,我照舊例牛仔褲一度。因為北歐天氣冷,我有兩件樽領品頂高毛衣與一件薄身短外套;南歐天氣暖,光穿T恤已經差不多了。

  看到其它的團友又手提又背背又送倉又打包。我歎口氣,又是鄉下人豪華逃難的時間了。

  我看到那姓陳的傢伙,他朝我瞪瞪眼,我也朝他瞪瞪眼,我才不怕他。我怕誰?哼。

  上飛機他坐在我身邊,真巧,同行廿二個人,他偏偏坐在我身邊,我打開皮包,取出一整套武俠小說,開始我的閱讀生涯。

  飛機到孟買,我告訴空中小姐腳痛,不想下機,我告訴她們我一直會腳痛到倫敦。

  她們讓我留在飛機上,姓陳的小子顯然很羨慕。到特拉維夫的時候,他的腳也開始痛。

  COPYCAT。沒一點新意。典型的香港人。

  飛過歐洲的時候,我那套武俠小說已經看到第十二集,廿六小時的飛機,開玩笑。睡又睡不看,一會兒又該吃東西,一會兒又該上洗手間,多煩,索性擱起腳看書。

  本來我不是那種人,但這個姓陳的惹火了我,我根本不肯把書借給他,讓他無聊的把菜單翻來覆去的閱讀。他的妹夫問他要不要賭十三張,我把頭上的燈關掉。這種時間還吵人,不要臉。

  結果他們沒賭起來。

  我則憩睡了。

  到歐洲去什麼都好,就是這程飛機受不了。

  引擎隆隆聲中,我腦袋晃來晃去,終於到達倫敦。大家興奮得不得了。歐洲就是有這個好處,來過一千次仍然還是值得興奮。

  我早說過,英國是我的老家。提著行李,我自己叫出租車到旅館去,誰還等他們一起走。飛機場離市區遠,出租車又貴,我到酒店放下行李,馬上去買票觀劇,打電話給熟朋友。

  他們照例的抱怨:「不住我們家,真討厭。」

  親友家哪裡有住酒店方便,能在浴室撒一地的毛巾嗎?

  我只打算在倫敦留兩日,最後一日要到劍橋去看教授。

  第一日看電影與觀劇,晚上吹牛吹到老夜才回旅館。第二天上午重溫舊夢,在國家博物館,下午到「蒂特」畫廊。晚上與舊同學吃飯,跳舞。

  同學兩夫妻問我:「怎麼?又是獨自來歐?一年一度燕歸來,幾時帶多個伴?」

  「沒緣份,再等多一陣說。」

  「你也老大了,小姐。」

  「無奈何。」我說。

  「到底你小姐急還是不急﹖」他們笑。

  「急又如河?拿面銅鑼到街上去敲不成?」我啐道:「換個題目行不行?人家捱足一年苦工,好不容易來輕鬆輕鬆,偏偏又碰到你們這種朋友。」

  第二早我六點半就搭火車到劍橋去。心中奇怪其它的團員做過些什麼,到蘇豪看脫衣舞?大概不致於如此精彩。恐怕是在國會,大笨鐘,比克的利廣場兜來兜去,可憐的遊客。

  在劍橋可以找到我要的一切,我躺在勞教授家的沙發上,喝紅茶吃餅乾。

  「你還快樂嗎?」勞教授問。

  「多麼複雜的問題,我拒絕回答。」我笑。

  他說:「年年游一次歐洲,還不快樂,我活足五十六歲,還沒到過東方。」

  我笑笑。

  等我回倫敦,剛巧來得及在百貨公司關門之前買了三件絨大衣,寄在朋友家,待回程時取。晚上回酒店與團友吃飯,那姓陳的又坐在我身邊,多麼可惡的人——

  他看著我的神色,彷彿我是個賊。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咪咪問我,「好玩嗎,你一個人逛到哪兒去了?」

  我說:「很好玩,謝謝。」

  「你不怕﹖」那位太太很好奇,「一個女孩子,在外國亂走。」

  我笑,「我不怕。」

  香港都不怕,全世界簡直沒有可怕的地方。

  「啐啐啐。」那位太太搖搖頭。

  彷彿我做過什麼大逆不道的事。

  這些老派太太,到歐洲去是探兒子。不知道她們的兒子戴著什麼面具來見她們。

  飛機到巴黎奧利機場,導遊笑著拉住我,「慢著,你先別走,你的法文好過我的,幫幫忙。」

  「我替你找個英文好的司機,」我也笑「幫幫忙,我要趕到羅浮宮去,現在都三點半了。」

  那個姓陳的趨向前來,「到羅浮官﹖我也去。」

  我看著他半晌,不答他。

  他問導遊,「是不是去羅浮宮?」

  「我們回酒店,大多數團友打算去購物,我們不去羅浮宮,要去很容易,就在賽納河邊,你跟這位小姐走好了。」

  姓陳的又問我:「聽說羅浮宮外尚有一個印象派美術館。」

  我瞪他一眼,「你是跟我說話?」

  他的臉漲紅了。

  我看在他也喜歡美術份上,不使他太難堪。我說:「把行李交給團長,跟我走吧,如果要洗臉淋浴的,就回酒店。」

  他說:「我跟你。」

  我佩服他知錯能改的勇氣,「走吧。」我說。

  他跟妹妹與妹夫說一聲,就真跟我走了。

  我們逛遍美術館,我並不跟他說話,口渴我到鳥噴泉處喝水。

  他問:「不喝可樂?」

  「沒有錢。」我簡單的說:「六個法郎一杯。」

  「我請你。」他說。

  「長貧難顧。」我說。

  我們進羅浮宮,剛走到米路的維納斯像就要關門了。

  「屎!」我說:「明天再來。」

  我與他步行回旅館,說明要走半小時,如果他倦,他可以搭出租車。

  他結果跟在我身後,我買了條麵包邊走邊吃。

  「你的法語怎麼會說得這麼好?」他問。

  「學。」我答。

  「你在歐洲念的書?」

  「英國。」

  「你連希臘都熟﹖」

  「我們這次不去希臘。」

  「你為什麼不買衣飾?」

  「香港有的東西不必在歐洲買。」

  他不響。

  回到酒店,團友照例買得箱子都塞不下。我不知他們買了些什麼,想把整個歐洲都搬回去?

  飯後我又往外溜,這次很多人要求:「梅小姐,你到什麼地方去?帶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導遊啼笑皆非。「喂喂喂,明天有明天的節目,明天你們要早起,不要亂跑。」

  我一笑置之,自己散步去鐵塔頂喝咖啡。陳跟在我身後。

  賬單來了,他替我付咖啡賬。我沒與他爭。

  我靠在鐵塔上往下看,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

  「美麗。」我說:「花都之名得來豈是僥倖。」

  他點點頭。

  「第一次來歐洲?」我問。

  「是。」他說:「我是土蛋。」自己先承認了。

  「來過歐洲就不算土蛋﹖未必。」我說。

  臨走之前我買了幾本畫冊。

  然後我們到荷蘭。這時候我已經不太討厭陳某,只是尚未問他字甚名甚,只管他「陳某」,此人先踞而後恭,思想有問題。

  我們在阿姆斯特丹參觀梵哥的畫廊,陳對於美術的愛好使我驚異,我不知道他在學校念的是什麼科目,我不問他,他也不說,也許他什麼都不讀,老土,誰管他。

  我知道旅行團去參觀鑽石廠,看打磨鑽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只是鑽石美麗得心驚肉跳,沒有去。我到「賽特施」去看築堤。

  陳沒去。我獨自吹了陣海風,覺得寂寞。我的天,別告訴我那老士居然能解除我寂寞。

  我很早回酒店,陳來敲門,我頗喜悅。

  他說:「我買了件襯衫,你看好不好。」他遞過來。

  我見是一件女裝襯衫,花邊領子、麻紗料子,以為他買給妹妹的,禮貌的說:「很好。」

  「合你的呎碼嗎?」

  「買給我?」我詫異,完全沒防這一招。

  「是,謝謝你陪我參觀美術館。」他說。

  我漲紅臉,因為太意外,所以只能說:「這種襯衫在布魯賽爾便宜很多。」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不出聲。

  「我去換上看看。」

  「這樣吧,我們到別的地方吃飯。」

  「也好。」我說。

  「那麼我在酒店樓下等你。」

  我進房去換上那件衣服,照照鏡子,呎吋剛好,我很久沒有收到過禮物,這趟居然也有點歡喜相。

  我們在運河邊的小館子吃海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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