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時間總要過的。我有過我的一份,也沒有什麼可惜的了。剛才我差一點就想開口承認:我就是段絹絹。
我丈夫在門外叫:「絹絹,你好了沒有?我肚子餓了。」
「來了。」我應。
我匆匆的穿著衣服。
他又叫:「電話!找你的。」
我套好衣服出去聽電話,拿起聽筒,對方便說:「絹絹?今天有沒有一個男孩子來找你?」是李博士的聲音。
「有。是你叫他來的吧?」
「這孩子倒是很癡心。你記得那張照片嗎?是十年前拍的了,你到美國玩,來看我們,我替你拍的。不知怎麼,落在他手裡,怎麼說都要見﹃段絹絹」,我沒法子,只好叫他來找你——你怎麼打發他的?」
「他沒有把我認出來。」
「啊?奇怪。」
「他心目中的那個段絹絹又不是我,自然沒把我認出來。」
「你別自謙了,當年那個段絹絹,不正活脫脫就是他形容的那個人嘛?再也沒錯的。當年你嫁家明,我們都有點驚奇,沒想到你卻立地成佛,果然成了賢妻良母。」
「說得我當年好像殺人放火似的!」
「絹絹,」他哈哈的笑著,「你自己細想去!可惜那個孩子生晚了,沒見到你當年熱鬧的盛況,否則憑他的才貌,當可參加一份子,好戲更加好看。」
「當年如果見到他,我就嫁他了。」我坦白的說。
「是,我見到他,就嚇一跳,」李說:「記得嗎?那時候大家要跟你好好的介紹對象,你嘴裡說的人,就是他那個樣子:功課好,帶點滑頭,單愛你,風頭要勁,都附上條件了,最奇的是,他剛好又是個原子物理……。」
我默默的笑著。
李說:「緣份就差那麼一點點。」他感喟。
「什麼一點點?差十年啦。」
「我不能再說了,再說你丈夫要揍我呢。」
「他?」我笑,「他是個爛好人,十年也不見他動一次氣,要他為我生氣,更是難上加難。」
「改天再說吧。」
「好。」
「再見。」他掛上電話。
我緩緩的放下聽筒。
家明問:「可以走了吧?小明什麼時候回來?」
我答:「吃完飯,我們順便把他接回來,省得媽媽兩頭跑,他就是愛玩。」
家明笑,「跟我小時候一樣。」
「家明,我小時候,可愛嗎﹖」我忽然問。
「我認識你那年,你都二十五了,誰知道?」他說。
我笑了。
然而這個叫孫家明的男孩子卻是知道的。只是他來遲了十年,整整十年。
我十年的那張照片,如今又回來了,擱在茶几上。
愛情是流行病
我有一個媽媽,媽媽四十八歲,有一個妹妹,妹妹十八歲。我叫寶寶,妹妹叫囡囡。因為跟妹妹差了那些歲數,所以平時沒有什麼話好說,妹妹有什麼問題,從來不自動找我。在妹妹眼中,我恐怕已經是老太婆了。
這一天下班,才開了門,便聽見妹妹發了瘋似的,失聲在那邊叫:「不!不!我不聽你的!你根本不瞭解我!我們之間一點交通也沒有!」
我雙眼看了看天花板,這小孩就是這樣,說話不分輕重,一派新文藝,不讓她看電影,是我們不瞭解她,不讓她化妝,是我們之間有代溝,叫她努力讀書,是我們俗氣,要討好她實在太難了。
我坐在沙發上,脫了皮鞋,只看見媽媽自她房裡奔出來,一邊嚷著:「寶寶!寶寶!你來了?不好了,事情不好了呀。」她一邊說,眼淚一邊滾了下來。
我說:「媽媽,你管她那麼多?她愛穿露背裝,讓她穿好了,她要去舞會,讓她去好了。」
「不,寶寶,這一次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媽媽說。什麼事?我問。
「這次……囡囡要結婚了!」
我手中的鞋子掉在地上,「什麼?」我問。
「結婚。」媽媽重複。
我呆住:「她結婚?」
「是的!她說不要念大學了,也不要念預科了,要我馬上准她結婚!」
「對象是什麼人?」我問:「你見過沒有?」
「沒有呀。」媽媽說:「我根本沒聽說過她有要好的男朋友,我只知道她普通的男朋友不少。」
囡囡這時候出來了,她披散著長髮,身上一件薄料子的裙子團得稀爛,眼睛已經哭腫了,可是青春到底是青春,她看上去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她冷冷的說:「你們不必猜想了,他叫王健康,他是最好最好的男孩子,我愛他!他愛我!我們兩個人不能分離,我們決定要結婚,社會對我們的壓力,親友的不同情,都不能算是一回事,我們要爭取自由!」
我看她一眼,淡淡的說:「算了,囡囡,大熱天,你何苦害媽媽擔心,誰把壓力給你們了?說話要好好的說,別太戲劇化,我的雞皮疙瘩都爬上來了。」
給我一大盆冷水澆了下去,囡囡出不了聲。
我說:「你給我好好的坐下,把話簡簡單單的說明白,既然要結婚,那是代表你成熟了,成熟的人要有組織能力。」
囡囡相當的怕我,可是她是橫了心,她坐下來,掠了掠頭髮,真是漆黑的一頭好頭髮,映得皮膚更是雪白雪白的,她開了口:「我要結婚了,姊姊,他叫王健康。」
「健康?」我失笑,「這倒是個好名字,如果人如其名,倒是一種福氣。」
「姊姊,你的口氣太輕佻了,我不想再說下去。」
「好好,算我不對,你說下去。」我說。
「說完了,我要結婚。」囡囡說。
我按著火氣,我說:「囡囡,結婚不是那麼簡單的事。結婚是很複雜的。媽媽不打算招女婿,媽媽要嫁女兒。現在香港米多少錢一斤,像你這種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服侍你也夠難的,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非你這位王健康先生真的非常健康,否則你還是念完了大學才說。」
「你們都是一鼻孔出氣的,」囡囡在喉嚨底哼了一聲,「一天到晚就是錢錢錢!跟你們說完話,我巴不得跳到浴缸裡好好的洗刷一下,把那些沾回來的銅臭啦,俗氣啦!通通洗掉。」
我不怒反笑,「好呀,囡囡,這個月的石油氣費還沒付呢,你這麼愛洗澡,愛乾淨,把這筆費用給付了,不然就沒有熱水給你洗澡了。」
「你們這些人,簡直不可理喻!」囡囡說,「我告訴你,姊姊,沒有犧牲,就不會有愛情,我看你已經太老了,一點理想跟青春都沒有了,才會這麼對社會妥協,我可憐你,姊姊,我由衷的可憐你。」
囡囡回頭,大力的關上了她的房門。 我坐在沙發上,把另外一隻鞋子也脫掉了。
媽媽說:「你們這樣子互相冷嘲熱諷,說十天十夜也沒有結果。」
我說:「真叫人灰心。囡囡也不算小了,十多廿年的姊妹關係,竟比不上一個平地冒起來的小伙子。這些女孩子個個發花癡似的,見到了男人,什麼都不理了,最好私奔。本來也無所謂,現在是什麼年頭了,可是人要吃飯呀!結婚!現在租金、傢俬,把這些加在一起,不發一筆小財還應付不了,她就那麼快想到結婚了,真噁心。」
「你不要與她一般見識,寶寶,她不懂事。」
我看了媽媽一眼,苦命的媽媽,十年前我也這樣子的鬧過一場,才平息了沒多少年,囡囡又炸了開來。我罵囡囡等於罵我自己,我有什麼好處?
我記得我十八歲那一年,剛要升大學,也是碰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不到半年,也就嚷著要結婚,當時這男人非常鼓勵我脫離家庭,說媽媽看不起他,如果我愛他,就該爭取自由。一天到晚愛愛愛的,結果這個人除了嘴巴裡一天到晚說愛之外,既沒有本事,也沒有職業。換句話說,我受了騙,逃回家來,這男人還不肯放鬆,好不容易把他打發掉,真是心灰意懶得不想做人。媽媽說:「年紀輕,不要緊,可以從頭開始。」所以才發憤到了今天。
是的,我現在是過得很好,但是一朝被蛇咬,難免怕繩索,以後聽見這一類型的男人又恨又怕。這一段事情囡囡不知道,囡囡那個時候還小呢,能瞞就瞞著她。
晚飯的時候囡囡沒出來吃飯。
我對媽媽說:「叫一叫她吧?」
媽媽說:「叫她做什麼?她不是愛犧牲嗎?我們要訓練訓練她呀,我是她娘,她要犧牲,應該先犧牲給我!」媽媽笑了。
「媽媽,我們真對不起你,」我很歉意的說:「我們太不像話了,一個個都叫你擔心,別人家的女兒,十七八歲早就精刮得很——怎麼樣利用男人,怎麼樣往上爬,只有你,生了姊妹兩個,都像天才神童似的,愛情至上,似懂非懂,真是白癡性格,虧你還笑得出。」
媽媽說:「我也哭過呀,女兒是我自己生的,我有什麼辦法?」
「你見過那個王健康嗎?」我問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