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來了,剛開始時是那麼的嬌弱無力,連攀在他身上的手都顯得那麼楚楚可憐。他靜靜地望著這株細嫩又青綠得教人心動的小草,相形之下,自己顯得多麼高壯驕傲。
「快趕走她!」
「快趕走她吧,蒼木,她會要你的命!」
「快吧……快吧……那是禍害!那是禍害!」
禍害?如此嬌弱無助的小東西怎會是什麼禍害?
他迷惑地注視著她,而她嬌喘連連地、虛弱無力地抬頭望著他,楚楚可憐地凝視著他。「我不會害你,我只是……我只是想自己站起來……」
「你是誰?」
「我是雀榕……我天生力氣小,沒攀著什麼就站不起來……你這麼高大、我這麼弱小,我能傷害你什麼呢?」說著,那嫩綠的雀芽在風中顫巍巍地抖動著,晶瑩的露珠落在他身上,那彷彿人類女子的眼淚一般。
那淚珠打動了他。
記憶深處,某一個下著大雪的夜裡,被遺忘的小女孩瑟縮地躲在樹洞裡時也曾落下這麼一滴水。她很倦很倦而夜很深很深,她蜷曲著身子睡著了,臉上卻滑落了一滴灼熱水珠,那水珠……燙傷了他。
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痛」,不同於刀子割在身上的痛,而是發自內心最深處最深處的痛,令人刻骨銘心,令人永難忘懷──如同現在雀榕臉上的露珠一般,應該是冰冷的,可是卻又如此灼熱。
美得如此動人的一抹綠啊,無任何言語可以形容他的感動,那抹翠綠輕輕地擁抱了他,彷彿他是天地間唯一的依靠;她傾聽他的心跳,日日夜夜以一種無限崇拜仰望著他。
「不要相信她……」
「不要相信她……快趕走她!蒼木!快趕走她!」
森林裡的老樹們一再地勸他,甚至連那四千歲的老樹都抬起那雙無憂無喜的眸子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可是他遲遲沒有動作。老樹們年紀大了,見多識廣,他們說的話總不會錯的,只是雀榕是如此的脆弱,他真狠不下心來趕她走。
「明兒個吧……等她稍微壯一點,我就讓樹上的啄木鳥兒啄松她的手。」
「來不及的……等她變壯就會要你的命……要我們全部的命……」
「不會的……等明兒個吧……」
蒼木一再地延遲「明天」這兩個字,他多喜歡看著雀榕依偎在他身上的模樣,她那嬌嫩的手臂、嫩綠青春得比花兒還好看的容顏──
他如此的高大壯碩,而她是如此的細嫩無力,她還能造成什麼傷害呢?最多也只是增加一點點重量而已吧。
雀榕在他的縱容寵愛之下果然日漸茁壯了,她的需求越來越多,擁抱也越來越用力,等到他驚覺的時候,她已經緊緊地纏繞住他。她原本柔軟動人的軀體變得如此的沉重強壯──再多的啄木鳥也無法啄松她的手臂了。
她的根深深地扎進他所呼吸的泥土裡,甚至在不見天日的土地之下,他都可以聽到她日夜傾訴著愛意的聲音。她深深愛著他,那麼深沉、那麼殘忍,愛得連他呼吸的空間也不能容許。
雀榕依然抬起頭仰望著他,只是他不能忽略她無數的手臂也開始攀爬到其他的樹木身上,他可以聽到他們無聲的呻吟、聽見他們日漸虛弱的氣息……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雀榕致命的擁抱一分一秒地奪去他的生命力,她終於可以自己站立起來,而他將是她永恆的支柱,死亡的支柱。
他並不後悔自己當年的心軟,他經常想起的是雀榕當年嫩綠可人的模樣。動了心就要付出代價,只是沒想到會連累那麼多其他的樹木陪葬……
他已經氣息奄奄,儘管身軀依然站得筆直,但是他的顏色卻漸漸淡了。雀榕臉上沒有半絲憐憫,相反的,她怨他不能活得更久、不能讓她攀得更高。
「天那麼高,我卻是如此的矮小,我好想伸出手摸摸天空的溫度,好想伸出手直攀到月亮上去,你為何不能幫我的忙?為什麼呢?」
「因為我就快死了。」
「你為何要死?為何不能撐住我?我好想好想啊……」
蒼木沒再說話了,他連說話的氣力都使不出來。望著雀榕那張充滿了渴望的臉孔……當雀榕轉頭看他的時候,他看到了那一抹怨懟、看到那一絲絲的不滿……
「當初我以為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的。」雀榕低聲訴說著。「你是這森林裡最高的存在……如果是你,一定可以讓我伸手摸到天……」
但沒有任何樹木可以摸到天,他想這麼告訴雀榕;但雀榕也沉默了,她正忙著尋找更高大的樹木,她那依然細緻嫩綠的手臂伸得更遠更遠,上天下地將這森林全羅織進她懷裡。
很快的,這古老森林中的老樹們就要全數死亡,死在雀榕看似親密愛憐的致命擁抱之中。
他好懷念那小女孩,曾經用一雙胖胖小手擁抱他的小女孩,曾經用小臉蛋在他身上摩挲的小女孩……他就要死了,但幾百年前的記憶卻依然如此清晰,如果可以再看她一眼,那該有多好!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在死前會如此想念起一個幾百年前的小女孩,或許因為小女孩是他唯一愛過的人吧……
然而,「愛」是什麼呢?他毫無概念。是如同幾百年前老樹們所說的靜靜守護著直到老死嗎?他現在就要死了,身旁唯一相伴的就是取他性命的雀榕。他愛雀榕嗎?凝望著雀榕那雙不斷往上望的渴望眼睛,他只能歎息了……他的小女孩才是他唯一愛過的,儘管他不懂什麼叫「愛」,但卻明白雀榕與小女孩之間的不同。
然後……她來了。
這樹林已經幾百年不見人煙,但她卻來了,是冥冥中呼應著誰的呼喚嗎?
她長大了,模樣也不同了,但是他卻一眼就能認出她來;不是因為她耳後仍然有那抹紅痣,更不是因為她抬頭打量他的眼光。他說不出自己為何知道,可是他就是知道。是她。是她。是她!
上天垂憐,竟讓他臨死之前能再見她一面。
然而這個「她」在世俗的眼光中其實是個男人,一個其貌不揚、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
他背上背著草藥竹簍,斗笠低低地蓋住了他的頭臉,但那一點也沒有關係,對蒼木來說,他所看到的依然是當年那可愛的小女孩。
他看到女孩站立在樹底下,無言地抬頭靜靜望著他,參天巨木突然飄落了無數枯黃的樹葉。
周圍沒有風,天空並沒有雨,那些樹葉像是眼淚一樣奔流不止,靜靜地靜靜地迴旋著落下。
幾片葉子落到男人身上,他像是有些狐疑,又像是有些迷惘似的拾起那毫無生命的枯葉。
這棵樹他從來沒見過,望著這棵已經有幾百年的老樹,他心頭突然泛起了陣陣無名哀愁……
他只是路過這座山,聽說這座老森林靈氣逼人,想來山中必有奇珍異草,但誰知道花了幾天爬上來之後才發現這是一座即將毀滅的老林。
被雀榕纏上的林子是注定了要死的,無論有多古老,無論有多珍貴。
雀榕恐怖的擁抱會殺死所有老樹,直到她霸佔整座森林為止。
他歎息一聲,凝望著眼前的老樹。多可惜啊,要花多少時間才能長得如此俊俏挺拔!他已經活了幾百年了吧?如今卻要死了……這些落下的樹葉是他臨死前的眼淚麼?
思及此,一陣陣酸苦湧上心頭,他放下了竹簍,掏出腰間銳利的斧頭──
就當是做好事吧,儘管他這一生所做過的好事屈指可數。
在這樣的林子裡,他什麼也找不到了,有雀榕的地方,還能長出什麼奇花異草?他這趟來的目的是想找傳說中極毒的「綠古樹蟾」,沒想到殺人的樹蟾沒找著,卻在這裡救了一棵老樹。
男人有些失笑,不知道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善心到底從何而來。不過,想歸想,他手上的動作卻完全沒有停下,他決心將這棵即將殺死整座森林的雀榕連根拔除。偶爾大發慈悲也算償還些他平生所造的殺孽吧。
突然,淒厲尖銳的呼叫聲將半昏迷的蒼木給驚醒了,他聽到雀榕失聲尖叫。
「他在做什麼?!他在做什麼?!呀!」雀榕淒厲地慘叫,她不斷搖擺著;住在她身上那許多含有劇毒的蛇蟲聽到她的呼叫紛紛往下直落,打算襲擊攻擊雀榕的人。
那人卻頭也不抬,只是一勁地用力砍伐雀榕深入地下的根,洩憤似地砍著她緊緊擁抱住蒼木的手臂。
半天過去,那人才抬起頭,眼光溫柔地望著蒼木。
「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他喃喃自語似地說著,從懷中掏出白玉小藥瓶,灑了些粉末在地上。
就在這時候,雀榕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令蒼木整個清醒過來。
雀榕死了,她深入地下的根頓時化為一陣綠煙,她那牢牢攀附著他的手臂無力地下垂,她不斷不斷地哀號哭叫著,而整座森林突然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