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沉默了半晌,才說:「我是消息傳開那天快中午前才知道的。福嫂去市場買菜回來後告訴老王時,我不小心聽到了。」這在鎮上,已經算是很晚知道的吧?
娃娃臉色驟變。她是下午才聽說的。「可惡,為什麼我比你還晚知道!」
她可是保家衛民的勤勞的在街坊間巡邏耶,早該有人好心一點先警告她的。現在證實她果真是跑了最後一名,實在令人沮喪。
斗笠下的老臉露出一抹像極了昔日那個小男孩微笑時才會出現的表情。
「或許是因為,我不像你那麼不願意見到他回來吧。」
娃娃不甘心地拿起鏟子翻士,明顯有些賭氣。「當初他要走的時候,你也沒開口留過他。不要到現在才表現得像是你有多想念他似的。」
老人在她翻過的土壤上澆水施肥。「我可不會那麼說。」要他對那個個性彆扭到極點的孫子說那種噁心巴拉的話,他也拉不下那個臉。
「想也知道。」
「但是我從來沒真的希望他離開過。」
翻士的動作緩了一緩,才又有一下沒一下地繼續翻。良久,娃娃才吁出一口長長的氣。「這世上大概也只有我會相信你的話了,官老爺。」
「或許吧。」老人間接地同意了。「丫頭?」
「幹嘛?」
「你真的不打算原諒他嗎?」
猝不及防地被問到這個問題,她悶著頭蹲在地上用力地翻著土,不答話。
「小姑娘,」老人又問:「你不打算回答一下我這個孤單老人的問題嗎?」
裝可憐?也不想想這些年來她有多常到他這裡來,就為了陪伴他這個被「狠心孫子」拋棄的「孤單老人」;還得跟他抬槓,好預防老年癡呆哩。
這樣就不算真的很孤單了好不好!
瞪著泥土地,她還是不答話。
「唉。」老人輕歎一聲。「我知道我在你眼中是個只會把天真無知的小孩子拿來當點心吃掉、嚴厲又殘酷的老頭子,你其實大可不必理會我。」
這種把戲大明顯了。她決定不回話。
「像我這樣孤僻的老頭子,向來都很沒人緣的,就算孤單到死,也不會有人關心。」老人繼續說。
喂,還真敢說啊。娃娃皺起眉。
「連我唯一的孫子都認為我沒血沒眼淚,老了沒人想理也很自然。我想這就是報應吧。」
終於忍不住了。丟下鏟子,娃娃氣沖沖地站起來。
「夠了喔,別老是裝可憐來博取同情,我實在受夠了你們祖孫倆這種欺騙別人感情的伎倆。」
「我有心臟病你也不是不知道。」老人臉不紅氣不喘地繼續說:「確實我再活也沒幾年了。像我這樣的死老頭,說不定明天就來個一翻兩瞪眼,回老家賣鴨蛋去。像你心腸這麼好的小姑娘,根本不需要浪費時間搭理我。」
儘管心腸已經軟了下來,但表情還是依然掛著不甘。
「我不甘心。」她「平靜」地吼道:「我真的很不甘心啦!」
老人斜睨她一眼。「不甘心什麼?」
「別再裝可憐,聽到沒?這招對我沒用、沒用啦!」說是這樣說,但耳根子上的熱紅早已洩露了真相。
她就是心太軟才會被欺騙了十年那麼久的感情。
所以這一次她絕對要狠下心來面對即將發生的一切。
管那個人到底回不回來,她都不可能原諒他。
她絕不會搬石頭來砸自己的腳,因為,那太痛了。
她是怕痛的。所以痛一遍也就夠了。
像當年那種失去最好朋友的痛苦,休想叫她再承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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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約她上山。
是夜,小夏嶺山上星斗明亮得像是隨時會墜下來變成一枚枚銀幣似的。
他說要為她摘下星光,讓她閉上眼睛,等待那一片燦爛。
「可以了嗎?」她閉上眼等待又等待。
「還沒,再等一下。」他的聲音聽起來一會兒近一會兒遠。
又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又問:「可以張開眼睛了嗎?」
「快好啦,再等等。」
她繼續等待。
但實在忍不住,正想偷偷張開一隻眼睛時,他雙手從背後蒙住她的眼。
「娃娃,你想偷看。」
她因被捉包而臉紅。「哪有!我是眼睛癢。」死不承認。
還好他沒窮追猛打,只是從背後摟住她。
他們從小就很親密,沒有一般青少年性別上的隔閡,因此這樣的靠近通常不會讓她產生別的想法。但今夜有點不同……
也或許是從三年前的那一天起,情況就已經不同了。
剛進入國中時,他們經常手牽著手上下學,一如孩童時期一樣。因此有一段時間,經常受到其他不認識的同學嘲笑。他們笑——
「哈哈哈,手牽手,羞羞臉,男生愛女生。」
也是通常,她會用武力來解決這樣的紛爭。
最後總是她嬴。因為她無法忍受不能牽他的手一起上下學,她必須嬴。
久而久之,同學被她「調教」成功,接受了男生女生之間,也可以單純地牽手做好朋友。
是他先放開她的手。
「我們不能再牽手了。」有一天,他很嚴肅地宣佈。
「為什麼不能?」她已經用武力解決了所有的異議分子了,為什麼不能?若還有人膽敢有其它意見,她可以再去揍扁那些多事的人。
「因為這樣子真的太丟臉了。」他說:「我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不可以老是手牽著手。」看到她臉色不對勁,他改口道:「也許可以趁沒有人在看的時候牽一下——」
然後她就揍了他,回家後還哭了好幾天。
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別人的眼光呢?難道連想怎麼做自己,都不能由自己來決定嗎?若真如此的話,當人有什麼意思呢?
他們為此不理對方好幾天,後來是他先低頭的。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娃娃,你不要不理我。」
她不肯牽他的手、直到他主動把她掙扎不休的手捉進手裡。
他總是張大手掌,將她生氣的拳頭密密地包覆住,直到她鬆開拳,才牢牢扣住她的五根手指。那時她才恍然發現,自己有多想念他握住她手的方式。他的手溫不比她的溫暖,但每當他主動握住她手的時候,總使她心中流過一陣暖意;那暖意總是輕易地就融化她的冰冷,使她一再原諒他。
「別再放開。」當時,她那麼說。
她是認真的。她想他應該也很清楚。因為雖然他沒有說話,但他臉上有著同樣認真的表情。
好朋友應該就是要不離不棄,不然要怎麼在一起直到永遠呢?
然而她心裡有一個小小角落也清楚地知道,他們之間的確和小時候有一點不同了,也許也或多或少地改變了一點點。但是她不願意去討論那細微的不同,因此她總是選擇迴避面對類似那樣的問題。
她的經期在十四歲那年來臨,胸部也開始發育,身體許多特徵的改變都讓她覺得羞怯,也讓她注意起他與她之間的差異。
她有胸部——雖然很小——而他沒有。
他有喉結,她則沒有。
他甚至還長了一點點鬍渣,經常要刮。
他們身上似乎都多了一些對方所沒有的東西。(當然這是就露在衣服外面的部分來觀察的。)這些不同,讓他們在進入高中後,面對更多質疑的眼光。
班導以為他們在搞班對,不止一次暗示他們要「謹慎」一點。有一次還打算找他們倆上一堂「有套無礙」的健康教育。那真是太丟臉了,好在她找藉口規避掉那次的午休座談。
同學們也以為他們是一對,經常拿他們的「感情」做文章。
真是很煩人的事,她也懶得解釋。所幸小鎮居民不多,大多同學都是以前就認識的熟面孔,只有少部分是新面孔,因此解釋起來還不算太費力。
但難道,男生和女生之間就不能存在真正不變的友情嗎?
她不懂。也不願意認輸。
她想他們之間,只要有人能夠一直堅持下去,他們的聯繫就不會斷。
而她習慣當那個比較堅持的人。
她知道她是有那麼一點點故意地想要對他們之間的「差異問題」視而不見。
所以她不打算對於他們靠近時,身體所產生的熱度做太多的聯想。
畢竟又不是沒這麼靠近過。小時候他們還經常一起睡在一張床上好多次勒。
只不知為什麼,當他靠近她耳邊說話時,一股莫名的悸動便緩緩地在體內形成,今她忍不住顫抖。
「會冷?」他試著靠近她一些。
「不冷。」她閉著眼睛說,但不介意他想把溫度分給她的友愛之舉。
「真的?那麼我現在要放開手哦。」他緩緩地放開遮住她雙眼的手。「等我從一數到三,就張開眼睛。」
「好。」感覺到他離開她身邊,失去了他的溫暖,她忍不住又顫抖起來。
她聽見他數到三,就睜開眼睛。
只見一束束的星光伴隨著爆炸的聲音從天際墜落。
滿天的花火,如夢般在黑暗的天空中,為她十七歲這一年寫下絢爛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