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以喬默默的聽著,想像那個書面,忍不住為他心疼,抱他抱得更緊了。
「我可以瞭解。」她輕聲道,「後來呢?」
「他經常和幾個酒友聚在一起,幾個人喝了酒就到處鬧事,那天,他和其中一個人酒醉後起了爭執,隨手拿起桌上的水果刀,便把那個人給刺死了。」他停頓了一會兒,低頭看著她。「我的父親是個殺人犯。」
她臉上的表情沒有改變,沒有嫌棄、沒有厭惡,只有滿滿的心疼。
「你當時一定很不好過吧?」
「你錯了。」紹篤圻搖頭苦笑。「當我知道他因殺人而被抓時,我覺得很高興。」
他應該為自己有這樣的情緒而充滿罪惡感,但奇異的是,多年來他從不曾改變過想法,如果當時那個男人沒有因為犯下殺人罪而被捕,最後說不定有可能是他因弒父而被移送法辦。
「真那麼糟?」安以喬沒有責難他,語調充滿了憐惜。「你和你媽一定活得很痛苦,你才會這麼恨他的。」
紹篤圻面無表情的點頭。
「我以為他走了以後,一切都會不一樣,而我和我媽也可以重新展開生活,可以像正常的家庭一樣……
「結果我錯了,因為從那天起,鎮上的人都說我是殺人犯的兒子,體內流著同樣凶殘的血,每個人都對我們指指點點,一口咬定我長大後,一定會像我爸一樣,是個一無是處、衝動暴力,一鬧情緒就會殺人的壞種。」 .即使多年後再度回憶起往事,他內心還是充滿鮮明的痛苦,說這些話時,身軀也不自覺變得緊繃。
「好過分!」就算只是聽他說,安以喬都覺得憤恨難平。不難想像當時年紀還小的他,過得多麼痛苦。
「所以我開始變得憤世嫉俗,對什麼事情都看不順眼,打架、偷竊樣樣都來,而第一次在早餐店遇到你時,你看起來好耀眼,開朗的個性、甜美的笑容,活像個天使,從那時起,我就天天到那兒報到,就只為了見你一面。」
安以喬聽完,深深歎了一口氣。「我真希望自己能早一點認識你。」一想起他曾經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她的心忍不住揪緊。
他聞言搖搖頭。「我很慶幸老天對於我們這般的安排。」
「為什麼?」
「當年的我年輕氣盛、渾身是刺,就算那時相識了,你也不見得會喜歡當時的我。」
她笑著搖頭。「那可不一定,說不定你壞壞的樣子會激起我母性的光輝呢!」
「最重要的是,如果換成以前的我,大概不會懂得如何珍惜你。」他低頭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現在的我成熟多了,才能和你長長久久的走下去。」
她偎向他,滿足的輕歎。「十二年的愛戀,那我可要很愛、很愛你,才能彌補這段差距了。」
他緊緊擁著她,好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再開口。
有些時候,沉默反而是最好的相處方式,不需要語言,毋需任何肢體動作,卻都知道彼此相屬。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想借由這個動作,將勇氣和力量傳到她的身上。
「那天晚上很靜,好像比平常都來得安靜,所以樓下的聲音也特別的清晰。我躺在床上聽著又急又快的敲門聲,心裡想著,到底是什麼人這麼晚了還來敲門?但因為以前也有過幾次,是隔壁的王伯伯來借個醫藥箱或什麼東西的經驗,所以我沒去理會它,直到我聽見王嬸大喊著」少奶奶,您不能進來…
…" 這類的話,我才知道,是我爸的元配妻子找上門來了。「多年來,她從沒仔細回想過那一夜的情景。
每每只要腦中一浮現片段,她便刻意將它壓抑下去,如今細細說起,她才發現自己對那一夜的記憶竟是如此清晰。
「我和我媽在那棟房子住了這麼多年,雖然大家都知道我們的存在,但她從沒來找過我們。" 安以喬口中的她,指的是父親的元配妻子——何秀靜。」所以當我聽到那句話時,就知道這一夜要不平靜了。
「只是我當時實在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下樓去,也許是因為恐懼,也許是因為知道自己的身份尷尬,我只是繼續躺在床上,靜靜聽著樓下的聲音。有很長一段x 時間,樓下變得好安靜,我忍不住好奇,便鼓起勇氣下樓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後卻看到客廳裡站了滿滿的人,每一個人都用憎恨的眼神看著我,像是巴不得立刻衝上來把我撕碎一樣。」
說著說著,她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十六歲,又變成了那一天晚上那個驚慌失措的女孩。
「然後她看到了我,我從來沒看過那麼怨恨的表情和眼神,簡直就被嚇呆了,而下一秒,她大吼著要我們滾出去,整個人看起來好瘋狂,我嚇得縮進母親的懷裡,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滿滿一屋子的人都恨我們。
我媽問她,我爸在哪裡?「被他握著的手忽然緊緊反握住他的。」我沒有看錯,她真『的笑了,她笑著告訴我們,我爸死了,他出車禍當場死了。「
當年乍聞父親死訊,又遭安家人連夜趕出家門,她根本沒時間也沒精力浪費在悲傷上頭。
她們母女倆強忍著悲痛,在異鄉掙扎求生,便不再提起這件傷心往事,如今回想起來,她才真正感受到喪父的椎心之痛。
在感情上,父親或許是懦夫、是混球,但待她卻向來極好,他不曾阻止過她不斷按拾流浪狗回來的行徑,甚至主動多給零用錢,讓她能隨時幫助自己想要幫助的動物。
她還記得他曾滿懷歉疚的對她說,為了彌補對她的虧欠,將來會為她成立一個基金會,專門照顧收容那些可憐的動物。
只是那個承諾還來不及實現,他就走了。
「很難受嗎?」紹篤圻看著她泛白的手指,心疼的道:「那麼難受的話,就別想了。」
安以喬搖頭,繼續說下去。「我媽承受不了這個打擊,當場差點暈了過去,我則是腦筋一片空白,根本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直看到我媽滑坐在地上,我慌了手腳,只能拚命的搖著她、叫著她,然後,我同父異母的弟弟衝了出來。『』這是她最難堪的一刻,也是她最不願回想的一刻。」他打了我,狠狠的賞了我一個耳光,大叫著,你不要再裝模作樣了。「紹篤圻只覺得一股怒氣直衝上心頭,幾乎無法控制自己。
察覺他的反應,她轉頭對他露出虛弱的微笑。「我恨他。是的,我恨他打了我那一個耳光,如果有機會,我很想打回去,可是站在他的立場,那種恨意似乎是可以被理解的。」
「他不應該打你。」他恨恨的道,「動手打人就是不對。」
她沒有回答,繼續接著說:「我們在一群人團團包圍下收拾行李,他們不讓我們帶走任何屬於安家的東西,包括我父親的相片,為了避免我們順手牽羊……」說到這四個字時,她微微苦笑。「他們將我們行李裡的東西一件一件丟出來檢查,我們就像乞丐一樣,蹲在地上四處檢察被四處亂丟的物品,再將它們一一放回去,然後在一陣叫罵聲中被掃地出門,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
紹篤圻緊緊抱住她,將頭埋在她的頸窩,「我真恨當時沒辦法保護你。」
「我沒有辦法不恨他們。」安以喬歎了一口氣。「雖然我媽一直說,是她對不起人家,可是我忘不了那一夜。」
恨是一種強烈的負面情緒,她並不喜歡這樣的情緒,也討厭因此而變得醜惡的自己。
但是理智和感情畢竟是兩回事,她理智上可以瞭解,情感上卻無法諒解。
終於把積壓在心裡多年的怨恨說出來,她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
「其實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善良、那麼美好。」她看著他苦笑。「我也有痛恨的人。
「但你沒有讓恨蒙蔽了自己。」他輕撫著她的頭。「這一點已經非常難能可貴了。
安以喬偏頭看著他,吐了吐舌頭。「你老是把我說得那麼好、捧得那麼高,有時真讓我以為自己是個完美無瑕的人呢!」
「你是啊!」他在她額上印下一吻。「在我眼底,你就是天使的化身。」
她開心的笑了。「不錯嘛!你連甜言蜜語都可以這麼自然的說出口了。」
紹篤圻拉著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上。「因為這是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
她甜甜的、幸福的笑開來。「我覺得和你在一起之後,我內心裡的傷口和那個醜惡憎恨別人的自己,似乎正逐漸消失了呢!」『只要有他在身邊,她感覺到的就只有滿滿的幸福。連困擾她多年不堪回首的往事,也變得不太重要了。
紹篤圻回答她的是極為深情的一吻。
「只要能讓你快樂,什麼事我都願意做。」
「那就永遠陪著我。」安以喬主動再獻上一吻。「只要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