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親友全沒到。
終於,他崩潰下來,倒在地上抽搐,事情可大可小,祝昆生見過一個病人從此失常。
她立刻負起做醫生的責任。
當時她心中想:可憐的靈魂。
她願意照顧他一世。
她父母曾說:「同公公婆婆一起住,日子不好過。」
昆生點頭,「可是,我與家真很少在家,我倆每週工作一百小時。」
「他們很靜,都有心事,不願打開話盒子。」
「祝你幸運,昆生。」
這麼長一段日子,她第一次地聽見家真表示感激。
她說:「許久沒回娘家,我回吉隆坡走一趟,佳兒與我同往。」
「我陪你們。」
「你會無聊,你與周氏兄弟都離不開實驗室。」
「你去多久,誰來料理我生活起居?」
昆生好笑,「你自己。」
家真坐下想了一會,「對,你也是人家女兒,我把你摘了過來承擔孝敬許家老人責任,辛苦了這許多年,是該放你回家見父母了。」
佳兒扮大人老氣橫秋向父親打聽:「吉隆坡是什麼樣的地方?」
「你可要做資料搜集?回來返學校可作報告,來,翻開世界大地圖,讓我告訴亞洲在何處,又距離加州多少哩,經緯度如何,時差若干,氣候有什麼分別…」
昆生笑著接上去:「跟著,寫一篇論文。」
「請每日同我聯絡。」
「我懂的。」
他們母子啟程探親,保姆放假。
一抵步就有照片傳真過來,外婆外公年輕力壯,且神情愉快,昆生與佳兒都裂開嘴笑,四周是表兄弟姐妹諸位親人,呵,這才是一個正常家庭,家真辛酸。
半夜口渴,叫昆生:「水,水。」
猛地想起,昆生在半個地球以外。
他走向廚房,經過書房,聽見碎碎的華爾茲音樂。又脫口問:「爸,是你,你回來了?」
原來是他睡前忘記熄掉收音機。
他洗了個臉,索性回實驗室去,那裡隨時有同事作陪,是個不夜天。
昆生撥電話回來,那邊永遠人聲嘈雜,熱鬧非凡,他們都說同一可愛土語方言,自成一國。
「佳兒好嗎?」
「他隨表哥採集昆蟲標本。」
「何種昆蟲?」
「甲蟲類。」
「嘩,一定精采。」
「不同你說了,我們騎自行車去市集吃冰。」
家真艷羨,但他卻知道,他與他們夾不來,他只想念自家兄弟。
辦公室外有人叫他:「家真,來看看最新晶片。」
下午,他同周志強說:「我想退休。」
志強答:「我知道你遲早會這樣說。」
志明說:「的確這半年以來你都沒有更新主意,似乎幫佳兒做功課才是你發揮才智時候,但是放假休息完畢,又是一條好漢,不必退下。」
「我想去湖畔飛線釣魚。」
「我倆陪你去。」
「你倆計劃多多,哪裡走得開。」
「家真,要退齊齊退,把整間公司出讓。」
家真看著他們。
「你不在實驗室,蛇無頭不行。」
「也許我們才應退下,用實踐來結婚生子。」
家真呆呆看牢他們。
「你,許家真,你立刻到吉隆坡去尋回祝昆生,我們負責找律師來賣盤。」
家真問:「不會太倉猝?」
志強笑,「再遲怕沒有買主。」
志明點頭,「就這麼說好了。」
家真忽然問:「什麼叫尋回祝昆生?」
他們兩兄弟對望一眼,「家真,這些日子,你受憂傷佔據,苦不堪言,無暇體貼妻子,她也諒解,這是你回報她的時候了。」
呵旁觀者清。
「你當心昆生失望之餘到波士尼亞或東亞去搜集戰爭罪行證據,一去三年。」
「對,昆生不是沒有地方可去的人。」
這時,機械人原振俠忽然輕輕走出來。
它播放一首四十年代老歌,琴聲悠揚。
周氏兄弟跟隨音樂唱起來:「我是一個舞者,我快樂逍遙,呵讓別人去攀那高梯,讓別人去完成創舉,我是一個舞者,跳出快樂人生…」
他倆奇樂無比,搭起手臂,「來,家真,一起跳。」
三人跳起踢踏舞來,不知多起勁。
許家真不覺大笑,直至笑出眼淚。
同事們前來圍觀,所有會跳舞的人都來露兩手,這個不知名的下午忽然變成一個節日。
公司解散了。
同當年他們合組實驗室時一般神奇。
許家真立刻趕去吉隆坡會妻兒。
無人知他行蹤,他在岳父家門前按鈴,傭人來開門,不認得他,進去向東家報告:」一位許先生在門口。」
昆生一呆,奔出去,看到英俊但臉容帶點滄桑的丈夫站在門口,手裡提著行李。
「家真。」她喜出望外。
「昆生,帶我去市集吃冰。」
小佳兒也跑出來叫爸爸。
岳父岳母笑不攏嘴。
誰都知道女兒一個人回娘家不是什麼好事,幸虧三五日後女婿追了上來。
兩老互相忠告:「女婿是嬌客,重話說不得。」
家真一踏進屋子,體內蓉島那熱帶島國的因子發作,賓至如歸,不知多安逸。
昆生問:「你走得開嗎?」
「完全沒事,我專門來陪你們。」
他玩得比誰都開心,踏著三輪車載孩子們往沙灘,采標本,釣魚,上市集,與岳家打成一片。
祝家到這時才認識這個女婿,非常慶幸。
岳母說:「家真這幾年吃足苦頭,我們需額外痛惜他。」
岳父也說:「真的,他家中發生那麼多事,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岳母搶答:「啐,我們即是他家人。」
「說得對,說得好。」
他們住了一整個暑假,親友叫佳兒「小外國人」,其實他會說點中文,只不過不諳閩南語,只得與表親用英語交通。
他問父親:「小外國人,是好,是不好?」
家真不能告訴他,在某些崇洋社會,那簡直是一種尊稱,「沒有什麼意思,那不過是你的特徵,像大眼睛,卷頭髮。」
「我是外國人嗎?」
「你是美籍華裔。」
「我是否清人,或是支那人?」
「誰那樣叫你?」家真「霍」一聲站起來。
「我看電視有人那樣叫黃皮膚人。」
「你不可示弱,我教你詠春拳,你叫回他們流氓,垃圾——」
昆生咳嗽一聲,「家真,怎可這樣教孩子。」
「不然教什麼?忍耐必有結果,抑或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佳兒有頓悟:「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昆生笑著把兒子拉開,「去,去游泳。」
家真探口氣,「假期過去了。」
「你若喜歡,可以年年來。」
「一言為定。」
岳家人樸實純真,言語,肚腸,都坦蕩蕩,為家真所喜,他們絕對不會彎裡彎,山裡山那樣兜圈子,使心計,與他們在一起真正舒服。
回到加州,家真返母校修博士論文,他說:「萬一坐食山崩,可以教書。」
時間多出來,與佳兒廝混,他們一起做自動吸塵器,太陽能鬧鐘,會說話的錄影機。
就這樣十多年過去了。
訝異時間經過得那樣快?
這種感覺一點也不稀奇,詩人墨客以至凡夫俗子莫不對此現象表示震驚。
許家真記得他第一篇中文作文一開始便這樣寫:「日月如梭,光陰如箭…」不知從何處八股抄來,中文老師一貫讚好,給了八十九分,帖到壁報上。
今日他終於明白那八個字的真義。
佳兒明年將進大學,他已考獲駕駛執照,每日開著吉普車走到影蹤全無。
他不像家真,他不會同母親說「媽媽有家真」,他異常瀟灑磊落,女生喜歡他,電話多得他媽媽特地設一條專線給他,錄音機留言往往滿瀉。
每逢有人叫他,佳兒回過頭來邊笑邊問:「找我?」那神情像足許家華。
家真記得當年小小的他走進大哥書房找人,大哥會笑問「找我」?然後找一把橡皮筋給他玩。
又有一次,佳兒為小事與同學生氣,回家仍繃著臉,戴墨鏡不肯除下,後來才知道他左眼被飛來足球打瘀,那冷冷神情又像足許家英。
這些,都叫家真凝神。
不過,佳兒對繁複功課的忍耐毅力,又似他老爸。
坐在書桌前,永不言倦,父母常勸說:「佳兒,眼睛需要休息。」
這時,周氏兄弟已經結了婚,三年抱兩,周阿姨可以在家開托兒所,她眉開眼笑。
「家真,佳兒可在我孫女中挑對象。」
昆生說:「阿姨,我們是近親,不宜通婚。」
「誰說的,一表三千里,八竿子搭不上血脈。」
「表妹們才十歲八歲,這件事慢慢講。」
「昆生,時間飛逝,你不同他鎖定一個對象,他將來娶白女黑女。」
昆生笑瞇瞇,「只要他喜歡,我也喜歡。」
周姨婆賭氣,「昆生,這話是你說的,你別後悔。」
昆生先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躊躇,一張臉沉了下來。
一邊,周志強同家真說:「我們退休之後,電子科技進入科幻世紀,你看過他們的電腦動畫沒有?神乎其神,歎為觀止。」
「我最欣賞環球無線電話,地球上四百萬平方哩無遠弗屆,同神話中順風耳一般。」
「我沉迷諸電子遊戲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