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生立刻說好。
途中兩人覺得蓉島市容依舊,表面上並無變化。
舊屋同他們住在那裡時一模一樣,大門一開,有一個小女孩走出來。
「找誰?」
她十一二歲,小美人模樣,蜜色皮膚,美目盼兮,像煞一個人,許家真踏前一步。
只聽得她說:「現在是我們住在這裡。」
昆生微笑問:「貴姓?」
「我姓邵柏耶,家父是鴨都拉公司的總工程師。」
許家真也笑了。
呵物是人非,現在轉到別人來當家做主了。
有人自屋裡叫出來:「明珠,別同陌生人說話。」
大門關上。
昆生說:「走吧。」
家真終於去家華處獻花。
他一個人站了許久許久,直至腿酸。
他抹乾眼淚,才發覺昆生一直陪著他。
他伸手搭住妻子肩膀,與她悄悄離去。
那夜,他無論如何睡不著,凌晨,他起身更衣。
昆生在燈下讀一本偵探鑒證實錄,聞聲抬起頭來。
家真說:「我出去一下。」
昆生輕輕說:「自己當心。」
家真走到街上,叫一部計程車,令司機往紅燈區駛去。
司機是識途老馬,才十分鐘已到達目的地。
家真下車,沿街頭走過去。
他來做什麼?
他來找鍾斯。
--「你知道在這區可以找到我。」
家真逐件酒吧找。
政局變了,紅燈區依舊繁華,同從前一模一樣做生意,水兵,當地人,遊客,擠滿狹窄空間,樂聲震天,還有,煙霧瀰漫,當然,少不了半裸女子走來走去。
家真對每一個酒保說:「我找鍾斯。」
有三人搖頭說不識,終於有一個答:「鍾斯,可是印第安那鍾斯?混血兒,自稱父親是皇室貴族,可是丟下他不理,可是該人?」
家真一聽,只覺非常有可能,他放下豐富小費。
酒保說:「隔三間舖位,一間叫『時光逝去』的酒吧,知道那首歌嗎,哈哈哈。」
家真走出門去。
他找到時光逝去,可不是就有鋼琴師在奏那首名曲。
--當戀人呵護,他們仍然說我愛你,一個吻只是一個吻,一聲歎息只是一聲歎息,世事不變,可是時光已逝…
許家真看到角落一個人影。
他走近。
一個女子的聲音斥責:「討厭,你這隻老鼠,若不走開,我叫經理。」
站在她對面屈膝哀求的是一個黑影。
他繼續哀求:「我沒有錢——」
許家真輕輕喚他:「鍾斯。」
鍾斯抬起頭來,眼珠比什麼時候都黃,連眼白都是黃的,頭髮糾結,衣服污垢。
他認出許家真,忽然哽咽了。
家真用手緊緊摟住他。
這時他發現鍾斯只剩下一條手臂。
「鍾斯,發生什麼事?」
他嗚咽,「打架,被斬傷…」他號啕大哭起來。
他又髒又臭又是殘廢。
家真把他抱緊。
那酒吧女呆住,一個英俊斯文穿名貴西服的年輕人把陰溝老鼠摟著不放,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是誰?」
家真抬起來頭來,一本正經地說:「我是鍾斯伯爵派來尋找他兒子的人。」
他扶著鍾斯出去。
鍾斯蹲在街邊歇斯底里又哭又笑。
家真叫一輛車把他載到醫院。
接著把昆生叫出來。
昆生檢查過鍾斯,「傷口已經癒合,手術做得很好,可是,你必需注意健康。」
鍾斯憔悴垂頭不語。
他又乾又瘦,滿面皺紋,牙齒也開始脫落。
昆生輕輕說:「你要振作,男子漢莫怨天尤人,切忌日漸墮落。」
鍾斯手掩著臉。
家真說:「你愛做酒吧,我們合股,由你主持,可好?」
這時,昆生微笑說:「酒吧人雜,不如開一家咖啡吧,早八晚八,做白領生意,雖然辛苦,本小利大。」
一言提醒夢中人。
「鍾斯,明天我與你去看舖位。」
當晚鐘斯在醫院留宿。
天一亮,家真便找到律師及經紀。
地產經紀感喟:「許先生來得正好,地產價已直線下降,是置業好時機。」
他們找到商業區現成小舖位,店主移民西去賤價低讓,一說即合。
鍾斯歡喜得團團轉,「家真,我一定好好做,我不會辜負你。」
昆生卻說:「鍾斯,我替你聯絡了義肢醫生,你一定要赴約。」
鍾斯呆半晌,「昆生,你是天使。」
家真用詫異的口吻說:「你也發現了?請代為守秘。」
他們留下鍾斯與律師等商議詳情。
家真說:「昆生你先回去休息,我要見家英。」
赫昔遜金字招牌已經除下。
新字號用鮮紅色,設計古怪,家真也未有細看。
家英迎出來,「找我?」
「你還未走?」
「還有幾具電腦尚未搬走,我在場監視。」
這時,白髮白鬚的赫昔遜本人也出來哈哈笑,「小家真?讓我看清楚你。」
這已是他最後一天。
第十章
他若無其事,神色如常,叫許家真佩服。
英人民族性竟如此深沉,了不起。
「家真記得到英格蘭探訪我們。」
家英站在他身邊,赤膽忠心,宛如子侄。
他們進去辦事。
這時,家真看到一幕奇景。
只見一個矮胖的中年華人跟在一個高瘦黃黑的土著身後,不住打躬作揖,土著不甚理睬他。
家真認得這個人。
他姓曹,他便是那個開口閉口「愛」如何如何,「愛」怎樣怎樣,把自身放首位,抬捧得天高,昔日在英國人手底下掌權的那曹某。
今日,他看樣子又愛上了土著領導。
只聽得他嘴裡唸唸有詞:「是,先生,對,先生。」叩頭如搗蒜。
屈尊降貴不叫人難過,人總得設法活下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已是生存律例。
可是,需不需要這樣露骨無恥愉快地示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家真震驚之餘,只剩悲哀。
那土著領導卻看到了許家真,老遠伸長手走過來,「是許家真先生?來之前為什麼不通知我們?」
家真愕住,他不認識他。
那人卻高聲說:「我叫鴨都拿,當年我曾與令兄許家華為理想並肩作戰。」
家華這二字是家真的死穴,他立刻軟化,與鴨都拿握手。
「我與家華在英國是同學,家真,你也是蓉島人,請回來服務蓉島。」
家真深深吸口氣。
鴨都拿吩咐秘書去來名片,「家真,我們每一日都歡迎你,今晚,請賞臉到舍下吃頓便飯。」
一旁的曹某露出艷羨眼光。
鴨都拿吩咐他:「招呼許先生。」
曹某如奉綸音:「Yes,sir。」
家真代他面紅耳赤。
家真低聲丟下兩句話:「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
那曹某卻問:「什麼?」
家真吁出一口氣,「該走了。」
曹某仍然不明白:「我替你叫車。」
這時家真微笑,「今晚我未必有空。」
曹某責怪:「鴨都拿先生如此忙如此有身份都抽空與你吃飯,你怎麼可以說沒有時間?」
曹某真是奇人,但願他前途亨通。
家真笑笑離去。
回到酒店,昆生說:「我今晚與舊同事聚會,你可有去處?」
「你玩得高興點。」
「同事們說新政府已與他們簽妥新約,盡量挽留人才,但也有不少決意移民紐澳。」
「醫學人才,到處受到尊重。」
家真一個人留在酒店,不覺在沙發睡著。
這一覺睡得很熟,直至有人敲他房間門才醒。
「誰?」
「許先生,是大堂經理。」
家真開門。
「許先生,」門外站著彬彬有禮年輕人,「鴨都拿先生說,沒想到許先生選住我們屬下酒店,待慢了,現在想替許先生轉房間。」
「我們住這裡已經很舒服。」
大堂經理只是陪笑。
家真不想為難他,「好吧,你得通知許太太。」
「是,是,還有,許先生,鴨都拿先生說,七時半在家裡等你吃飯。」
這時,經理的手提電話響了,他說了兩句,房間案頭電話也響了起來。
家真去接聽,是鴨都拿本人,「家真,家華有點東西在我處,我想親手交給你,請你賞臉來一次。」
家真呵一聲。
「你不知多像家華:一般高風亮節,不求名利,請恕我直言,華裔品格複雜,高低猶如雲泥。」
「我準時到。」
鴨都拿很高興。
經理更加鬆口氣。
家真更衣出門,樓下有車子等他。
車子駛上山,只見蓉島風景美麗如昔,蕉風椰雨,誰都會深深愛上它,家真忍不住哼起那首歌。
深色皮膚的司機笑了。
車子還未停下,鴨都拿本人已經迎上來。
他到底是長輩,家真連忙說:「不敢當。」
「看到你如看到家華一般,我實在想念家華,家華如能看到今日蓉島,想必寬慰。」
一連三聲家華,叫家真心酸。
他迎客人進屋,家居佈置十分豪華,甚至帶些綺麗,與鴨都拿性格不合。
他似看透家真心思,輕輕答:「裝修全是內人意思。」
他帶家真進書房,拉開抽屜,鄭重取出一隻大信封,取出內容,放在桌子上。
家真看到一隻學生手錶,一包煙絲,以及一幀照片。
他認得的確是大哥物件,照片裡正是他們一家五口。
家真眼淚流下來。
他掩住眼睛,但不,他不止雙目流淚,他整張面孔每個毛孔都在流淚,止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