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家!」安瀾拉著他往外走。
「我不要,我想念叔叔,好想好想他,我要到T市去找叔叔!」
「那你就自己去找他好了!」
安瀾突然失控地大吼,她從來沒有這樣對小康吼過,連大聲說話都不曾,但此刻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完全無法控制!
吼完後她猛地甩開他的小手,大步往外走,才到門口,就聽見小康爆發的痛哭,從壓抑到宏亮,熱淚一下飆竄入她的眼眸……
靠在人來人往的候車大廳門口,安瀾用手摀住臉頰,停了幾秒,然後折回。
「對不起,小康,都是媽媽的錯,媽媽不該這樣對你說話,是媽媽不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把兒子緊緊抱在懷堙A安瀾一遁又一遍地道歉,臉頰上儘是麻麻癢癢、類似爬蟲的感覺……
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滴,不知哪奡擖X來,像斷線的珍珠一樣,撲簌簌地灑到大理石地面……
「媽媽,你為甚麼不去找叔叔,你自己也很喜歡叔叔,不是嗎?我明明看到叔叔有親你,你也有回親叔叔啊。」小康哽咽著說。
「喜歡又能怎麼樣?想他又能怎麼樣?媽媽也很想他啊……我們曾經一起住過的房子,媽媽也很喜歡啊!可是那又怎麼樣?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你明不明白,這一切不是我們的,花園不是我們的,房子不是我們的,叔叔也不是我們的。他只是好心收留我們在那裹……總有一天我們要離開,就像現在一樣……你明不明白啊!」
安瀾終於痛哭失聲。
「你以為媽媽不想回去嗎?你以為媽媽不想待在叔叔身邊嗎?但我們、我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呵,怎麼可能在一起……離開他,媽媽也很寂寞啊,可是又有甚麼辦法……」
這個狼狽不堪、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真是自己的?安瀾想停住,但淚水就像年久失修的水庫,噴閘而出,怎麼也關不上。
胸口痛得站立不住,安瀾只能跪蹲在地上,摀住瞼,嚎啕大哭,她從來沒有這樣哭過,這樣不計形象不顧一切地在大庭廣眾之下痛哭失聲……
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她,那就讓他們看好了,安瀾只想好好地哭個夠。
不知過了多久……
「媽媽,媽媽……」耳邊傳來小康怯生生的聲音。
她抬起紅腫的雙眼。
「對不起,媽媽,我們回家吧。」
小小的手掌,替她一次次拭去眼角滲出的淚水。小康懂嗎?這麼小年紀就已經懂她全部的悲傷和感情了嗎?
「好。」
她站起來,輕輕地、卻又彷彿耗盡全部氣力般,牽住那隻小而柔軟的乎,在眾目睽睽下,走出大廳。
站台上傳來列車啟動的鳴笛聲,通往T市之路,從未像此刻般遙不可及。
她知道,那是她永遠也到不了的終點!
前世今生都在此刻重疊,她彷彿又看到那個男人堅毅俊朗的臉龐,深邃的雙眸,深深地凝視著她,說——
……我的幸福,就是能跟你在一起。
這種話動人得根本不像是真的。
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幸福?她根本不相信。至少,她自己從未看過永恆的幸福。
凌瑞傑和她完全是不同的人,她身世坎坷,小小年紀,歷盡風霜,早就心如止水,諸事不求,只想守著小康,等他好好長大;他卻是社會徽鞳A商界強者,談吐、教養、氣質、思想……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沒有一樣她能與之匹配。
沒錯,她和他相處的確很寧靜,雙方相敬如賓,無數次的擁抱也是水乳交融,可是沒有任何連線的身心,再怎麼強求,仍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即使他曾對她迷戀一時,要她留下、向她求婚,說得如何誠懇真摯,那也只是一時昏了頭,鬼迷心竅。她怎可信以為真?
一切如夢如幻,全部是夢一場。唯有心中對那個男人的愛情,足以支撐著她,走完這一程人生。
可以回憶,可以思念,卻不可以在一起。
她比誰都明白,這場單方面的愛情所能得到的,就只有這樣的結局。
遠方漸漸遠去的列車,連同她此生唯一的希翼,一併帶走……就這樣,遠去了,平靜了,可以不再思憶了……
至於她早已遺失的心,再沒有勇氣拾回來。
自從總站那一次後,安瀾就再也沒有聽小康提過凌瑞傑或叔叔這幾個字,她自己當然也絕口不提。
這個人,就像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樣。
就這樣消失吧,快點消失……一天又一天,安瀾祈求著,他的氣息和痕跡,徹底從她生活中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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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節更替,從春至夏,花市仍是像往常一樣熱鬧。
「安瀾,你的電話……」
從花店媔﹛A隱隱傳來老闆娘的聲音。
「我的?」
安瀾微微一怔,會是誰?即使是這個人口僅五萬的小鎮,她認識的人也沒有多少。
「從T市來的。」老闆娘神秘地眨眨眼,「是個聲音很好聽的男人喔。」
「謝謝。」安瀾疑惑著接起話筒,「喂?我是安瀾。」
「安瀾,你好嗎?」果然是個很動人的男性嗓音。
「音醫師,是你!」
搬到這個地方後,安瀾僅通知了章宇一個人,以便萬一父親出事可以及時通知她。
「突然打電話給我,發生甚麼事了嗎?」
「嗯,既然你已經有心理準備,我就長話短說。你父親的情況很不好,如果想見他最後一面的話,我勸你馬上到T市來一趟。因為,我估計他撐不過今晚。」
「這麼糟?」安瀾皺起眉頭。
「以他的身體情況而言,拖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明白了。我馬上就趕過來。」
「那好,我等你,再見。」
聽安瀾一說,老闆娘立刻准了她的假期,幸虧最近店堣ㄛO很忙,老闆娘一個人也照顧得過來。
安瀾又去了學校一趟,把小康安置好,托給隔壁的鄰居照看。因為無法確定多久才能回來,她先請鄰居暫時照顧小康一晚,等察看過父親的情況再說。
帶著一隻小小的行李包,安瀾踏上了去往T市的列車。
登車檢票的那一刻,安瀾驀然發覺,下定決心不再踏入T市的自己,終於還是打破了誓言,回到這個男人同樣生活著的城市。
望著車窗外匆匆而逝的風景,安瀾閉上眼睛,默默為重新踏上那塊土地的自己,不斷灌輸著勇氣。
第十章
情況遠比自己想得更糟。
風塵僕僕趕到「仁和醫院」,安瀾才得知,父親已於一小時前心律衰竭而死,她終是沒有趕上最後一面。看著太平間堣鷟辿B冷的屍體,安瀾沒有掉淚,也沒有太多悲傷的感覺,這是自己早就料到的結局,現在終於成真而已。
在章宇的幫助下,她連夜處理入葬事宜,打電話給殯儀館約好火化時間、葬禮就免了,除了她自己外,根本不會有人來。火化後的骨灰,安瀾打算帶回小鎮,找一處比較好的公墓安置,這樣她還可以時常去探訪上香。
火化的時間定在清晨,無處可去的安瀾,就待在醫院堙A在章宇辦公室的休息間小睡了一會兒,不多久,東方泛白後,她和章宇立即趕到火葬場。
出乎她的意外,火化過程十分迅捷,只花了短短一個半小時。
捧著小小的骨灰盒,她和章宇從火葬處肩並肩走出來。
「我送你回去。」章宇提議。
「不用了,太麻煩你。我坐列車回去就可以了。」安瀾搖搖頭。
「沒關係,反正今天我休息。」
「真的不用,麻煩了你一個晚上,我已經很不好意思,你想讓我良心不安嗎?再說了,你可是醫院重要的醫生,萬一有急症病人怎麼辦,我不要耽誤你的工作。」
既然她這麼說,章宇放棄了,「那好,你早點搭車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你的臉色真的很差喔,別忘了,要做個強壯的健康媽媽,帶好你的小寶寶。」
「我知道。」安瀾微微一笑。
告別了章宇,安瀾朝不遠的公車站走去。
不少公車的終點站都是T市車站,似乎無論選哪一條路線都能到達,但在細細瀏覽了一遁後,安瀾暗叫不妙。
和T市車站一樣,中央東路也是個著名的中轉站,那是進入市中心的主幹線,所以很多車輛在殯儀館和T市車站之間,也赫然標著「中央東路」這四個字。但她卻絕不想經過「中央東路」 ,因為那條路東段的盡頭一百米,就是「中央花園」的入口,只要坐車經過這條路線,就能清晰看到「中央花園」 。
安瀾不想看到「中央花園」,連一眼都不想。
於是她挑了一條偏遠的路線,必須輾轉換三輛公車,繞一個大圈才到T市車站,但這樣就可以避開「中央東路」這一站。
上車後,車身輕微的搖晃令人昏昏欲睡,安瀾抱緊手中的行李包,那堶惟騊菑鷟邞滌岫ョA隔著帆布粗礫的表面,就能摸到骨灰盒堅硬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