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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真樹

  蘊藏著銀光的瞳眸將焦點放在那張睡顏上,緊閉的雙眼將她和現實隔離,微啟的紅唇不再像白天那樣有意地緊抿,好似要防止心事會不小心洩露了出去。

  此刻的她沒有束縛,沒有旁人加諸在她身上的頭銜──如同荊棘般捆綁著她的頭銜。這樣天真的睡臉,也許才是永晝這個年紀該有的面貌吧!無垠感歎地想著。

  珠簾因風擺動,敲出細碎的撞擊聲,刺骨的寒風吹送進來,無垠落在胸前的髮梢微微地飄飛,黑髮半掩住他的表情,但那雙堅定的瞳眸還是一瞬也不瞬地將焦點放在永晝黛眉間的水滴形寶石上。

  修長的指尖輕觸到睡袍上的縫合處,細而密的針法將破裂的布料重新縫合,一針一線,整齊地排列著,她的細膩也一併織在其中。指腹來回遊走在那已經補好的裂痕上,他想的,卻是另一個裂痕。

  那個裂痕不能用針縫,不能用線補,沒人能替他復原,因為連他自己也力有未逮,只好任由那個裂痕日趨擴大,痛苦日日累積。

  直到他的心被吞噬。

  無垠輕歎了口氣。已經沒有時間了,今夜,他必須作個了斷。

  那日紅蓮在凌霄殿上給他的字條,寫著南都海寇下一次上岸作亂的日期。她知道近來黑沃南境不平靜,因為她的國家也飽受海寇侵擾卻無法根治這個問題;做事喜歡快刀斬亂麻的紅蓮和這幫賊人糾纏了超過兩年,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這次來就是要和黑沃國聯手,一同根除禍源。這趟,無垠必須親征,代表著他必須離開永晝身邊,然而他卻不願,不是因為兒女情長,而是因還有一個更棘手的情況發生在無人知曉的深夜,他與她的房裡。

  今晨,他就要率大軍離開凌霄殿,長途跋涉到南方的邊境;這一去,動輒兩三個月,若是戰事不順,可能還會更久,但他對現在的永晝實在無法放心,因為……

  忽地,永晝坐起來了,應該在熟睡中的永晝忽然坐了起來,她的雙眼緊閉著,面無表情,動作僵硬地掀開被子,那舉動好像有條無形的線綁著她的手腕,把她當作傀儡一樣操縱──事實上,她就是一個傀儡。

  一個從白露國?發就注定被犧牲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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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遠在西邊的白露國同樣浸潤在夜色之中,這個國家的國王,也一樣清醒著。

  緊鄰著白露國的宮殿,有座白色祭壇,象牙白的祭壇聳立在墨色中,本應散發出溫和的光輝,然在午夜時分的當下,那光芒卻慘白得令人不寒而慄。

  圓柱形的祭壇一被命名為「明台」,是由石頭堆砌而成。白露國的各種祭祀皆在此舉行,若無祭典時,除了祭司,連王都不許踏入一步。這裡是聖域。但,白天的聖域,在夜晚,卻成了邪惡的淵藪。

  沿著白色的石階而上,數到第七十七階,廣大的圓形平台在眼前展開,平台上畫滿了獸形的圖樣,一共有六隻,分佈在祭台的四處;牠們是白露國的守護獸,白露國人相信六神獸分別化身成六種動物在守護著人民,牠們的神話在白色的國被傳唱著。

  圓形的平台中央有一凹槽,祭典時祭司會圍繞著凹槽而站,意味著聚集了象徵正氣的日光於凹槽中,再經由神聖的明台散佈至白露國人的家中,為所有人帶來平安和福氣。

  夜晚,應該是明台最平靜的時分,然而此刻,卻有一場低調的儀式正在進行。

  用來聚集日光的凹槽放滿了泉水,天頂的皎月剛好不偏不倚地倒映在水面中心,一名全身白衣的女祭司緩緩走入泉水中,合十的雙手上纏繞著一條金線,祭司口中唸唸有詞,立於水中的她緩緩地跪了下去,冰冷的泉水正好浸至祭司的腰際,因人走入而破碎的月影圍繞在她身旁四周,由顫動搖晃到平靜和緩,靜止的人事物好像一幅畫,訴說著古老的咒術。

  若說平時四季在全國人民眼前的祭典展示叫陽祭,那麼此時在舉行的就應該叫陰祭。鮮少人知曉,這神聖的明台除了白天的祭典,還擁有另一項功能。

  這要追溯到一百年以前,策畫修建全國最宏偉的祭壇一時,一共有六位工藝出眾的工匠負責統籌築台工程;因白露國信奉日教,因此祭壇以接近太陽為目的,一共鋪設了七十七階石梯,方能到達祭壇一頂端。但在這六名工匠中卻有三人是白露國內不為人知的月教信徒。

  月教和日教本共存於白露國,但因日教信奉者多於月教,因此藉故打壓消滅月教,試圖統一全國,讓日教成為國教。事實證明,日教成功了,寡不敵眾的月教在譭謗和離間的打擊之下終至灰飛湮滅,但在困境中仍有極少數的月教徒堅持信仰,將教義暗埋於國土下,默默延續著月教的血脈。

  時光荏苒,百年已過,但種在月教教徒心中的恨意卻從未消退。已成為國教的日教想建造亙古未有的祭壇,這對殘餘的月教教徒而言,正是替被邪魔化的月教以及被屠殺的月教信徒雪恨的最好機會;他們要將月教的敦義以及儀式不著痕跡的刻畫在日教引以為傲的祭壇上,每當日教信徒向此祭壇膜拜時,也同樣在對月教臣服。

  七十七,是月教聖書的章數,也是月教信徒朝月亮禮拜的週期;同心圓,則是月神手中的法器;精密的測量設計之下,將祭台中心的凹槽放滿水後,每天的月軌都一定會倒映在水面上,這也是月教的儀式之一;甚至,他們更將祭壇命名為「明台」,這份不共戴天之仇將永遠被無知的白露國人味唱下去。

  在見不得光的一百年之中,月教的本質已經不是從前的安詳與和平,而是充滿了仇恨的邪惡與偏激;曾幾何時,存活下來為了平反月教冤情的教徒們,竟演化成了日教口中的邪教,失去了當初的純淨信仰。

  回到此刻,觀看著月教儀式的,不是別人,正是白露國的國王──旭日。

  旭日二十五歲時接下王座,他的父王被喻為海王;在海王當朝時,白露國的漁業遭逢瓶頸,白露國人賴以維生的魚群因海水洋流改變而遷徙棲息地,一度無法找出捕魚地點的漁民失去經濟來源,生計面臨危機,同時也牽連到整個國家的運作。就在此時,智慧過人的王在海上居留了一個月之久,和漁師們研究風向、洋流、海水溫度的變化,終於找出新的漁場,更集眾人之力寫出記錄白露國西岸洋流潮曲的經典,在位期間更多次改良漁船結構,將國家的漁業引導至高峰期,因此得名海王。

  旭日的父王交給他一個和平的盛世,告誡他要愛護人民,要視民如子,但海王卻沒有教導旭日應該如何抵禦外侮,所以當異族來犯,旭日才驚覺自己除了愛民,其它什麼也辦不到。

  有一個這樣強大的父親,對旭日而言就好比一座高山壓在他的身上,不分日夜,讓他透不過氣,備感壓力。他努力的做個稱職的王,不貪戀權勢,不沉迷美色,每天看著朝陽升起,他都感謝老天賜與這個國家太平,但為什麼卻總是不時的聽見臣子們在緬懷海王的年代?那是一個不平靜的年代,天災人禍不絕如縷,為什麼臣子們懷念的是那樣的一個年代?

  「如果海王陛下在世,這樣的小事他一彈指就能做出決策。」

  「不只這樣,海王陛下總是在下決策前就已經顧及四方,有了周全的對策。」

  海王兩個字像是一把尺,每當他高坐王座上處理朝政之事,底下的文武百官皆以那把尺默默地比較著;他永遠不及那偉大的父王,他做的決策永遠無法滿足大部分人的期望。小時候躲在母后懷裡看著父王被眾人包圍,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引領著眾人的目光和關心,那樣的父王是他所崇拜的,將來有一天,他也會成為那個人群中心的人物,被簇擁著,講出的每一句話,都有人記載下來;轉眼間,他成了王,但事實卻和想像不同。

  旭日看見那些望著他的人眼底都印有他父王的影子,記載他說過的話的人,也許會在紙上批評他的無能,而不是替他歌功頌德;一想到這,他就無法自拔地怨恨起優秀的父王,甚至處處猜忌,心生疑念。但他不願。

  旭日命運中的另一個重要角色出現在十八年前。

  體弱多病的王后生下了皇室的繼承人,雖然是個女孩,但王公大臣們似乎不以為意,認為女王一樣能夠治國;也許是因為他的女兒擁有一雙罕見的藍眼珠,那雙如同海洋一般的瞳仁讓臣子們憶起了海王。他的父王雖不再有形體,但他的影響卻從未消失,反而更深更深地加諸在他身上。每當他注視著自己的女兒,在心底深處的角落就會有一個聲音,在催眠著他:「這個女孩,是父王轉世來和我搶奪王位的。」那聲音時大時小,試圖摧毀他和女兒的親情,然而旭日卻無能為力,因為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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