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尾她到李月冬醫生處複診。
「小英,你已痊癒,以後,每年來見我一次即可。」
小英吁出重濁的一口氣。
「恭喜你。」
英抬起頭,「真想當面謝那好心的捐贈人。」
醫生一楞,「林茜沒告訴你?」
「林茜媽知道是誰?」
李醫生靜下來。
「醫生,你也知道他是誰?」
「醫生當然知道。」
「請告訴我。」英用雙手按著胸膛。
「英,你已痊癒,我也想把真相告訴你:捐贈者,是你生母,所以沒有排斥現象,你安然渡過難關。」
英霍一聲站起來,張大了眼睛,露出極其複雜的神情來。
「她看到啟事自動出現,英,她救了你。」
英輕輕問:「一個陌生女子,你怎知她是我生母。」
醫生回答:「世上只有一個人的去氧核糖核酸排列與你有那種吻合。」
「她此刻在什麼地方?」
「她回家去了。」
英追問:「有地址嗎?」
醫生答:「我們尊重她的意願,沒有追問。」
「她有否要求見我?」
醫生輕輕答:「沒有。」
英倒在椅子上。
「她自動走出來幫我?」
「小英,你因此活了下來。」
小英看著天花板,用手掩住嘴。
「醫生,有一天晚上,好似做夢,好似不,我看到有一個人悄悄走近我的病榻,你猜可會是她?」
「英,我不會知道。」
「醫生,有可能嗎?」
「她曾在醫院同一層樓住過兩天。」
「我沒看清楚她的面容,對我來說,生母永遠沒有面孔。」
「英,你要有心理準備,她未必想與你相認。」
「我明白,我曾看過一套記錄片:成年女兒千方百計找到生母家去,不獲接見,她在她門前叫囂,用石子擲破玻璃……」
「你感受如何?」
「我覺得成年人做那樣的事既胡鬧又荒謬。」
李醫生答:「那樣,我放心了。」
英與醫生握手道別。
走到醫院門口,才發覺腳步有點浮。
英一出去醫生便與林茜通電話:「我告訴她了。」
林茜問:「英反應如何?」
「很鎮定很冷靜,不愧是林茜安德信之女。」
「英會去尋找生母嗎?」
「林茜,她已成年,多得你悉心教養,她懂得獨立冷靜思考。」
「看她自己的選擇了。」
「子女長大,你總得放他們走。」
「我只想他們快樂,」林茜惆悵,「回到家中,聽到呵呵笑聲,他倆滿屋追逐。」
「將來帶孫子回家,一定會重演這種場面。」
「謝謝你李醫生。」
英離開醫院雙膝仍然發軟。
回到小公寓,她從冰箱取出啤酒,一下子飲盡,整個人清涼,她坐下來思考。
英有決定了,她打開手提電腦,找到有關網頁,她打進四個字「尋找生母」。
。
半夜,睡到一半,電話鈴響。
英順手取過話筒,惺忪地喂了一聲。
「小英,恭喜你,你做姑姑了,珍珠剛才產下男嬰,重八磅八,母子平安。」
英立刻清醒,「嘩,大個子,叫什麼名字?」
「約書亞。」
「好名字,揚,真替你高興。」
「我現在要通知媽媽及岳母。」
揚掛上電話。
原來所有親友名次中,英排第一,她覺得安慰。
英撥電話把好消息通知璜妮達。
璜哎呀一聲,呵呵大笑,連聲感謝耶穌。
英索性起床梳洗,回安宅與璜妮達商量大計。
「送什麼禮物?」
「現金最好,由你親手送上。」
「說得也對,我下星期就有三天假期。」
「我可趁機幫你清潔住所。」
就這樣說好了。
英到大西洋彼岸乘計程車自赴林茜新居,一按鈴,門打開,轟一聲受到公主般歡迎。
原來家人全在那裡,珍珠已經出院,抱著嬰兒走出來迎接。
英第一件事就去看那幼嬰,只見他高鼻大眼,褐色皮膚,長得與揚有九分相似。
林茜笑問:「怎麼樣?」
「恭喜你,新祖母。」
一室都是禮物與鮮花。
「揚呢?」
「在調奶粉。」
英駭笑,這也好,再也沒有時間精力傷春悲秋,胡思亂想。
當晚英睡在客房,隱約聽見小小約書亞哭了又哭,哭完再哭,又聽見揚與珍珠輪流哄撮聲,最後,連林茜媽都起來輪更。
英更覺養父母恩重如山。
黎明,她也起床。
只見揚在廚房餵奶,他形容憔悴,一臉鬍鬚渣,看到妹妹連忙問:「把你吵醒了?」
幼兒嗚嗚哭泣。
英做了兩杯咖啡,接過嬰兒,轉來轉去,替他找到一個舒適位置,才讓他喝奶,他安靜下來。
「咦,英,你有辦法。」
「揚,我們幼時也這樣叫大人勞神?」
「我不知道自己,但是記得你一直到兩三歲,半夜還時時驚醒狂哭,叫媽媽擔足心事。」
「唉,林茜媽真好。」
嬰兒吃完熟睡。
揚呵欠連連。
英笑說:「你得有心理準備,起碼一年半載睡眠不足人像踩雲裡霧裡,養兒方知娘辛苦。」
「真是。」
兄妹忽然緊緊擁抱。
誰也不能取代安氏夫婦地位。
一年過去了。
英表現出色,被美國電視台挖角,經過詳細思考,英決定留在本國。
美國人大不以為然,「本國?你明明是華裔,屬顯性少數族裔,你的祖國在地球另一邊,英,你想清楚了?美國有三億觀眾,是加國十倍。」
英只是笑,「我都考慮過了。」
美國人搖頭,「聽說華裔管這種牛脾氣為義氣。」
英很高興,「你說得對。」
她都想清楚了,誰教育栽培她,她就留在何處。
經過多種渠道,她已找到生母地址。
朱樂家叮囑:「小心,切勿操之過急。」
英聽從忠告,寫了一封信,寄到生母處。
一個月後,才有回信,只有短短幾句:「真慶幸你已痊癒,並且在工作上取得成績」,署名關字。
這次,英附了一張家庭照片,用箭嘴指著「爸、媽、我、哥哥」。
仍然需要一個月,才有回信:「真沒想到世上有安氏夫婦那樣善心人。」
英問:「可以來探訪你嗎?我沒有要求,也不勉強你相認,只想見個面,放心,我此刻身體健康,不再需要任何捐贈,您的心肝腎肺都很安全。」
這次,久久沒有回信。
英又寫了幾封信,說些童年往事,像小學時要求有金髮白膚,叫養父母為難之類,又愛哭,又常夢見生母……還有,一本書寫了三五年尚未完成等等。
長久沒有回音。
朱樂家說:「不要勉強。」
「我想索性走去按鈴。」
「不可唐突冒昧。」
「那是我生母呀。」
「噓,就快會有回音,不要急。」
「朱子你真是我的知己,可憐你有一個身世複雜的女友。」
「也不過是領養兒,一句話說完,不算太難。」
兩個人都笑了。
轉瞬間天氣已轉熱,升職後的英忙得團團轉。
林茜告訴女兒:「我與林利下星期結婚。」
「媽我一時抽不出假期——」
「我們回多市註冊。」
英大鬆一口氣,「揚呢?」
「揚可參加我倆在倫敦的酒會。」
「何處蜜月?」
「阿爾崗昆國家公園,英,婚後我或考慮退休,多些時間陪兒孫,你也快些結婚生養吧。」
英大笑。
彼得安德信知悉消息,跑到女兒公寓訴苦。
「我不打算出席,可是仍得送禮,送什麼好?」
英手裡拿著一大疊帳單逐一看,一邊笑答:「你每週工作八十小時,當然——」
忽然看到一隻小小信封。
她心咚一聲。
連忙拆開來看。
一邊彼得還在說:「真想送她一箱檸檬,她居然為那英國人退休。」
信裡如常只有幾句:「八月十五日上午十時半可有時間,我會在多市,屆時登門探訪,關。」
英睜大雙眼,漸漸眼裡浮滿淚水,她動都不敢動,生怕眼淚滴信紙上。
她迅速把信折好放入抽屜,這時,眼淚重重滴下,被養父看到。
彼得歎口氣,「小英,別難過,我怎麼會憎恨林茜呢,我吃醋罷了。」
英轉過身去,「我明白。」
她偕奧都公去參加養母婚禮,特地穿著得體禮服,一手拉著璜妮達。
英聽見有人在身後問:「林利子爵姓什麼?」
另一人答:「貴族不提姓氏。」
「一定有姓氏:摩納哥王子姓格利莫地,英女皇姓溫莎,從前德皇姓凱沙,俄皇姓羅曼諾夫。」
「讓我想想,他母親是露易斯公主,父親是平民,叫安德魯鍾斯。」
那人咕咕笑,「那麼就是老好鍾斯先生太太了。」
小英微笑著轉過頭去看那兩人一眼。
他們噤聲。
林茜媽的感情得到歸宿,小英非常替她高興。
可惜嫁雞隨雞,嫁子爵跟子爵,她又回到倫敦去。
那邊的社交界可要熱鬧了。
英在八月十五一早買了鮮花水果,從十時正就坐在鍾前靜候。
鐘面那枚分針像靜止般動也不動。
似過了一整天,總算到了十時半,人呢?
會不會不來了,小英心悸。
電話忽然響起來,英嚇一跳,一定是她打來推搪,避不見面。
那一頭原來是朱樂家,英三言兩語把他打發掉,掛上電話,重重歎口氣。